#12
赵常乐蹙了蹙眉,不知道为什么宁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她并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长什么模样,重生至今,她还没照过镜子。
她只是以为自己这具身体当真貌美,连宁伯都看呆了。
赵常乐不免对自己这张脸都有些好奇起来。
宁伯很快从惊讶中回过神来。
那不是中山公主。
眉眼相似,妆容相似,难怪他第一眼要认错。
长阳君见宁伯呆愣模样,非常满意——他就说嘛,他府上的舞姬,那各个都是绝色!
长阳君趁热打铁,非常想把阿乐这个烫手山芋送到杨府,忙问宁伯,
“就是这贱婢,昨夜她本该好好伺候祭酒,结果她不听话,宁死不从,还砸了祭酒满头血。当真是该死!我特意将她送来,要杀要剐,祭酒随便出气。”
宁伯看了赵常乐片刻,而后嫌恶的移开目光,
“祭酒昨夜并未追究此事,便是放过了这舞姬,长阳君不必多虑。”
语气硬邦邦的,显然不想接受赵常乐。
虽然长阳君满口说这舞姬昨夜得罪了杨错,怕杨错还生气,因此送上门来,要杀要剐随意。
若是真的能杀能剐,宁伯自然不客气。
可宁伯清楚,光凭这一张脸,杨错就不可能杀她剐她。
所以这舞姬一旦进门,后患无穷。
长阳君被区区一个管家折了面子,不高兴,可宁伯却好像毫不在乎,甚至下了逐客令,
“长阳君的歉意,祭酒回来后老奴会代为转达,可这些礼物,还有——”
宁伯目光又落在赵常乐身上,嫌恶中甚至带了仇恨,
“还有这舞姬,请长阳君带回去吧。”
长阳君气的肥脸憋红,可偏不敢惹杨错,连杨错的管家也不敢惹。
赵常乐皱眉。
她明显能察觉到宁伯对她的不喜,可为什么呢?
她猜测,宁伯可能对以色侍人的舞姬之流比较鄙夷。
长阳君还想说话,可宁伯如此强硬态度,摆明了不想收礼。
长阳君再无实权,那也是封了君的,纵然因为害怕杨错,所以对杨错的管家都十分客气,可宁伯此时如此折他的面子,长阳君难免也有些不高兴。
偏他又不高兴,又胆子小,所以不高兴也只得藏着,憋的他心里难受。
赵常乐急了。
宁伯摆明了不想让她进杨府。
可若是不进杨府,她在长阳君府上呆着,自己的性命怕是难保。
因此也顾不上奴仆不得插话的规矩,她开口道,
“我身份低贱,原不该插话,可这位管家,您方才犯了两个错,我实在是不吐不快。”
宁伯愣住。
赵常乐继续,
“您一个管家,擅自拒了我家主君的礼。哪怕我家主君再没有实权,也没有这样折辱他的道理。这是您的一错。”
“不论奴仆地位多高,也不能忘了本分,遇事一定要以主子的心意为准。可您擅自替上大夫做决定,不问他的意见。凌驾于主子之上,这是您犯的二错。”
宁伯听得脸都黑了。
长阳君愣住,这这这……阿乐嘴好利!
从昨夜至今,阿乐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简直不像从前那个懦弱的舞姬。
赵常乐说罢话,看着宁伯,宁伯脸色黑如锅底,像是马上要发怒。
宁伯仇恨中山公主。
赵王残暴,杨错的父亲因言获罪,死在狱中。
宁伯与杨错父亲主仆情深,此后深恨赵王,而恨屋及乌,中山公主乃赵王最宠爱的女儿,宁伯自然对她也恨透了。
可中山公主早已自尽,宁伯的恨意无从疏解,如今对着一个相貌酷似的舞姬,宁伯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声色。
眼看宁伯就要发怒,可片刻后,忽听厅外有脚步声,宁伯连忙收了发怒声色,对门口叫了一声,“大郎回来了。”
赵常乐一惊,忙扭头,看到门槛外的杨错。
他依旧是苎麻白衣,额上缠了一圈绷带,因头部有伤,不好束起发冠,便只以一截长绳松松束发。
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杨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府的来的正厅,也不知道把他们的话听了多少。
宁伯忙迎上去,长阳君也连忙寒暄,一时间花厅都是人声,热闹极了。
赵常乐跪在正中,低下了头。
长阳君将方才给宁伯说的话又给杨错重复了一遍,自然,又额外加上了许多寒暄与拍马屁的赞美之词。
无非就是“要杀要剐,祭酒随意”之类的言语。
可杨错神色冷淡,叫人看不清他心里想什么,却道,
“我不想杀,也不想剐。这舞姬之过,我不再追究。长阳君,若是无事,请回吧。”
那舞姬与中山公主相似,杨错知道。
若是普通人,或许真会因此移情,留下那舞姬。
但杨错不会。
他的情绪是非常克制的,眉心总是微微攒起,压制内心真正的想法。
于是克制的久了,连自己都忘了真面目是什么样子,忘了自己也有真正的情感。
这样的克制,让杨错有一种自我掌控的错觉,仿佛命运由我,而不由他人。
他不喜欢失控的感觉,而昨夜面对那舞姬,他却屡次三番失控。
因此他不会再留那舞姬在身边的。
中山公主已死,他会朝自己的目标一步一步走过去,再没有人可以阻止他。
长阳君一愣,“祭酒,这——”
杨错不容再说,“若无正事,长阳君请回吧。”
从头到尾,竟是看都不敢赵常乐一眼。
杨错来花厅,似乎只为说这一句话,说完不多寒暄,迈步就往厅外走去。
“上大夫留步!”
赵常乐下意识喊道。
她昨夜险些被勒死,此时不止脖子上一圈青紫,嗓音更是沙哑无比。
赵常乐心中惶恐万分。
自己若是进不了杨府,只能留在长阳君府邸,不说别的,她那位神秘主人恐怕都不会饶她一命。
赵常乐咬唇,气节早被抛在脑后,她上半身被麻绳捆着,一路膝行到杨错面前。
膝盖被磨得生疼,可赵常乐不喊一声。
她跪在杨错脚底,谦卑的伏下身子,
“求上大夫饶我一条生路。昨夜是我糊涂,往后不敢再亵渎您。求您留我一命,我……我……我一定为您做牛做马……”
说罢她抬起头来,想让杨错看到她脖子上的勒痕,
“上大夫若不收留我,我家主君绝不会留我性命。我知道上大夫仁厚,并不想追究我昨夜过错。可您纵不杀伯仁,伯仁却将因您而死,也是有损您的德行。”
脖颈纤细,而勒痕青紫,看起来确实可怕。
杨错心软,对人仁善,赵常乐知道。
从前在宫里,奴仆偶尔犯错,只要在杨错面前苦苦哀求一番,杨错多半会替他们掩饰。
赵常乐只能赌他仁善性格依旧不变。
赵常乐此时着实是惨。
手腕被杨错拧脱臼,至今还隐隐作痛;
手肘处好大一块皮蹭破了,露出红红的血肉;
脖子处是勒痕,青紫一片,说话时嗓子都是哑的;
右脸颊红肿未消,是昨夜那欲强-奸她的奴仆扇的。
应该立刻转头就走的,杨错想,他见惯了人间惨事,这舞姬一点都不可怜。
可不知为何,他身体却像是被禁锢住了一般。
那一双相似凤眼盯着他,都是可怜与哀求。
杨错只觉得晃神,时光错落,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故去的人。
中山公主在他面前死过两次。
一次是三年前,她恨他,撞阶而死;
还有一次是……
无论哪一次死亡,那双凤眼都死死盯着他,满是恨意,杨错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
此时此刻,舞姬的凤眼就这样盯着他,一眨不眨。
透过这双眼睛,他仿佛看到了故人。
一想起那个人,杨错仿佛被火烫到,几乎是有些狼狈的后退了一步。
他闭了闭眼,眉头紧紧皱起,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杨错抬手,狠狠按着眉心,赵常乐亦皱眉看他。
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从前赵常乐也经常看到,她问起,他开始不说原因,后来被她问烦了,就说是惯性的头痛。
赵常乐因此还找宫中最好的医官给他看过,医官检查一番,却说他并无任何不适症状。
可杨错的头痛之症却还是时不时发作。
赵常乐抿唇,看他狠狠地按着眉心。
她犹豫片刻,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头疼?敷些冰帕子会好一些。”
赵常乐冬天手冰,每次杨错头痛,她就用手覆上他的额。反正那时候他痛的厉害,没工夫反抗她。
话音刚落,就见杨错猛然睁开眼,朝她看过来。
他眼中是混合着清明与阴暗两种气质,似是在斗争,又似是天生就该如此融合。
“头痛?”
他嗓音带哑,像是被火灼烧过。
将他如此症状傻乎乎认作头痛,还派医官来认真诊治的人,天下也就那一个傻子了。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一丝一毫。
赵常乐被杨错的眼神吓了吓,莫名其妙道,“你的症状看起来就是头痛啊。”
不然是什么?
一副“你是不是傻连自己生了什么病都不知道”的表情。
杨错闭了闭眼。
真像啊,怎么会有人与她如此像呢?
眉眼,神态,说话的语气。
杨错掐了掐眉心,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周身气质一变,又是那个清风明月的祭酒大人。
“宁伯,让她留下吧。”
极疲惫地留下这句话,杨错往门外走去。
宁伯一愣,
“这……大郎,这舞姬!她——!”
杨错却好似疲惫至极,摆了摆手,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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