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儿行到了河滩下。
莲宝抬头瞻仰“孤岛”上的青砖大房。明明来过两次了,直到这一回,此处风景才在她眼前浓烈起来。原来这里有好多树,松柏槐桑都长疯了,油绿油绿的。
树冠团团簇簇,凝成大片的翠云堆在半空。房子则淹在了“云”里。
相比村上其他人家,此处具足了一份原汁原味的狂野和秀美。能养眼养心,把一切俗念都滤尽。虽然同住一个村,别人家尚在红尘里,此处却仿佛已在世外了。
她也是才刚发现,门檐的青石上还刻了两个苍劲的字:“吾庐”。好有隐者意趣。
莲宝展颜一笑。虽是被他逼着住过来的,她的心情却明亮得很。实在难过不起来。
娘和哥哥得了那么多钱,比她自己暴富了还要爽。老余这人虽然凶神恶煞的,这事儿干得贼漂亮。
她搁下竹篙,收了桨橹,邀宠地问:“余叔啊,我办事儿机灵不?”轻松扯个谎,就把娘稳住了。
“是小人的机灵。”他不肯照顾她的虚荣心。懒懒站起来。正要腾身上岸,莲宝眼疾手快扯住他胳膊,冲他笑了。
这笑容鬼鬼的,像要作怪。他一瞧就知道准没好事。
果然,她说:“我想搭你的轻功上去。”
“你有脚,自己爬。”他酷酷地说。真力弹开她的爪子,一个大鹏展翅拔高两丈,凭空御虚飞了上去。落了地回头一瞧:她仰着头,心驰神往都写在了脸上。垂涎死了。
他的虚荣心一下滋生了出来。没见过世面的村姑,这就崇拜傻了?
要是领教了他从前的战力,岂非要震得昏过去?那时他纵横疆场千里,百万军中如入无人之境,霸气得连自己也发抖呢。
余天胤叹息一声,默默移开眼,转身走了。
莲宝拎着包袱拾阶而上。
跨进门槛时,他已把“主人”架子端足了。在窗前竹榻上静坐,不施舍她一点眼神。好像只是领了条小狗回来。想逗趣时就逗一下,没兴致时就让她自生自灭。
她凑上前问:“余叔,你打算把我安置哪儿?”
“你就鸡崽一般大,还需要安置?”他眼不抬地说。
“当然,好歹是你领回来的小生命啊。”
他嘴角微不可见地一抽。论撒娇卖乖,世上没人能赢她了。还小生命呢!
她难道就没一点被人挟制的自觉?
半晌,他可有可无地打发道:“去后面找地方安置你自己。离我远点就行。”
他的卧房在前堂东侧。
莲宝便拎着包袱往后去。穿过中庭,后头有个过渡的小室,挑起两侧的房间。家里非常大,布置也很清净。青石板,竹家具,不食人间烟火的风格颇有禅画的韵味。
可能有仆人每日精心洒扫,到处没有尘埃。干净得令人发指。
莲宝挑了临东的一间,将换洗衣裳放到了柜中。
在床上试着躺了躺,又在八仙桌前坐坐,感觉非常适应。好像一下子就有归属感了。作为一棵生命力爆表的杂草,她是到了哪里都能迅速扎根的。
她站起来,把头伸到北窗外瞧了瞧。后头十丈开外还有一排屋舍,似乎是新盖的。
沈伯在檐下煎药。旁边还有个面相很规矩的中年妇人,正在择茄子。发觉她在瞧,起身福了一福。竹林里,有两个灰衣的年轻人。向她看来时,面孔都像岩石般的冷峻。
好家伙,这么多仆人!
村里人一点不晓得他们的存在。这就奇了。不管余大叔以前做啥的,既要归隐山林,为何还要养这么多仆人?
钱多得没处使?
莲宝沿着小径走到后舍,跟几人打招呼。他们口风紧得很。除了沈安滴水不漏寒暄几句之外,其余的人都含笑默默的,刻意保持着距离。
沈安抱歉似的说,“先生吩咐了,我等只需准备好食材便可,每顿由莲宝姑娘下厨。”
“好。食材多准备些啊!”她摩拳擦掌地说。
沈安笑了笑,“先生不喜食肉,基本以素菜为主。”
莲宝瞧了一眼,就准备了煮毛豆,烧茄子,竟没有其他食材。可怜,那么多钱竟没良好的胃口。她转了一圈,又晃到了前面的堂屋。
余大叔在瞧一本棋谱。架子端得足足的。蹙着眉,神情凛然,浑身都在拒绝讲话。
她不识相地凑上去,“余叔,晚上你想吃鱼不?”
他难以置信,“才刚吃过多久,你又惦记吃了?”
“都半天啦,你不想吃?”
“不想。”
“我要吃。我们乡下姑娘食肠大。”
他认识到她的真面目了似的,目不转睛地盯她看。
莲宝把下巴颌儿扭起一个骄傲的弧度,“你想用这眼神让我难为情就失算了。我反正要吃的。”她兀自进厨房寻个小桶,一晃一晃出门去了。绣花鞋脱在门口。裙子挽起,系在腰间。裤子卷到腿弯,露出两根雪柱子似的细腿。
又泼又野,无法无天。她哪里像个姑娘?
等她甩着膀子晃到河边,他的声音追上来问,“你去做什么?”
她头也不回,“搞点荤腥呗。饭做好了你不准动筷子啊。”
余天胤怔忡出神,从小到大,他就没遇到过这号人。说她无知吧,人家满肚子诗词歌赋,能言善道。说她有才华吧,整天除了操心吃的没其他追求。
此人太不可形容了。
房子三面环河。河浜上生着不少芦笋,茭白,水芹,马齿苋。
莲宝上回来时就发现了。作为一个曾被饿魔摧折的人类,岂能视而不见?
她提住一口气,把脚踩到毛糙的竹枝和毛草上,采了一把芦笋,三根茭白,还找到一把野葱。又涉进浅滩,捞了一会儿螺蛳。
这地方少有人来,沈伯几个也不晓得吃。水产丰美到了奢侈的地步。螺蛳一把紧一把地撸,她兴奋得直咧嘴,“啊哈哈,好感动。”
蹚出去十几丈,竟又邂逅一条大乌鱼。木炭似的浑身泛着乌光。
她的眼睛绿了。把桶里蔬菜轻轻倒在河滩上。凝神静气,猛如电光地一扑!
“噼里啪啦”一阵狂响,乌鱼被兜进了桶里。歇斯底里跳挺挣扎着,激起了水花无数。
莲宝用手去摁,谁能想到,这大乌鱼竟咬人。鱼唇一张啃住了她的手爪子。
“啊哇——”她惨叫一声,也在河里跳挺挣扎起来。虽然疼得厉害,却不肯放它入水。一把提起鱼,死死咬在它肚皮上。她凶残得像野狗似的。
余天胤闻声赶来,被这兽性的一幕惊得不轻。
这要是仙女下凡就活见鬼了。谁家仙女野到这地步?
莲宝把手指从鱼嘴里夺下时,那条五斤重的大乌鱼也被她咬去了半条命。鱼身漏电似的直抽搐。她喉咙里拉小风箱一般狂喘着,骂道:“畜生,今晚就拿你下油锅。”
一抬眼,看见余大叔戳在岸上,眼神复杂地冲她看。
莲宝冲他嘿嘿笑了,颇有点自豪地说:“大叔,你是不是被我的真面目吓到了?”
余天胤摇头叹气,实在无话可说。
她抱着桶奔上岸,满脸得意把茭白、野葱、乌鱼展览他眼皮底下。眉毛抖得飞起来,好像挖到了一桶宝。
余天胤更无话可说了。以前他大胜百万敌军,好像也没这么显摆。
白昼消退,夜幕降临了。厨房里上了两盏油灯。
莲宝在灶前生龙活虎地忙着:炖了半锅鱼汤,蒸了螺蛳,还煮了白米饭。也不怕热。为了一口吃的,忙得浑身挂了浆。
厨房里浓香交织,热烘烘的,香气无孔不入漫在屋子里,馋人得很。
即便最厌食的人闻了这气味,食欲也要苏醒了。
他倚在堂屋门框上,出神地望着厨房里的身影。
她干活时很利索。动作不多余,举手投足都是流畅的,知道该干什么。忙而不乱,悠然自得。口中还哼着小曲儿,“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或许灯影太朦胧了,他越看越觉得这一幕仿佛是不可触及的幻觉。让他恍惚,甚至入迷。
好像历尽千帆,终于尝到了生活最真的滋味。
柴米油盐,粗茶淡饭,烟气袅腾。平凡得叫人安心。
月光里浮现出一个人影。脚步轻轻的。不必看也知道,是沈安来了。
“主子。”谦卑的声音响起。
余天胤说:“回去吧。有人在做了。”
沈伯无声地笑了笑,“那老奴把药留下,您要记着喝。”
他把药罐放在桌上,又默默隐退到黑暗中去了。余天胤的心情急转直下,瞬间糟到了极点。一见那药物,整个人就从幻觉跌回了丑恶的现实。
他想起了自己残缺得有多严重。如果褪掉这身袍子,现出来的就是一个浑身长满黑疮的恶心东西。每天早上戴假皮时,他都被自己恶心得不想看。
他居然日复一日苟活到了现在。究竟是勇敢还是怕死?自己都说不清。或许这就是上苍的旨意,要让他步步走到最后的绝境,再遇到一个稀世的奇葩。
这朵美艳的奇葩是他唯一的希望了。
假如她没法治好他,那他就麻溜点儿找个干净地方仙逝吧。还有什么活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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