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撒娇卖痴,耍宝逗趣。两人终于到了“孤岛”上。
她倒真拿自己当个侄女儿,一点不见外往井边一坐,转着轱辘打上来一桶水,用手掬水洗了把脸,又冲了脚丫子,激得自己一阵透心的凉,狗抖毛似的直哆嗦。
他发现自己竟然再次向她的花言巧语屈服了,心情顿时糟糕透顶。想到她阿嫂的那句话,满腔愤怒不能排遣。
照他正常的脾气,那妇人的脑袋已落地了。
他不知为何自己竟饶她死罪,现在想来,恶气又飙到了头顶。
屋子西檐下踱出个人影来。
莲宝定睛一看,是个灰衫老人。一张白净和善的脸,手里端着碗,背微微佝着,显得无比恭谨。“主子,药准备好了。老奴……”话说半句,他才察觉树下有人,猛地抬头朝她看。
莲宝呆滞着。主子,老奴?
好讲究啊。
上回来根本没瞧见这里有仆人呢。失敬了。
她露出打招呼的微笑。
余天胤暴躁地甩了一袖子。
老仆端着的药碗脱手而飞,砸在了井边石壁上。汤药狼藉地溅落一地。他还不解气,一巴掌把石桌也拍翻了。
槐树干被横飞的桌面切断,一树的鸟受惊地飞上天。
老人惊慌至极,立刻伏地称罪,不敢抬头。气氛立刻变得比阎罗殿上还要阴森。
莲宝可算见识了啥叫“耍脾气”。要是她有本事,绝对把这喜怒无常的家伙摁住殴打一顿,教他做人要平和、要快乐。
但她没本事,都快吓死了。恨不得钻地下避风头,以免成为下一个出气筒。
余天胤雷霆万钧撒了一通气,拖着瘸腿进屋去了。没瞧别人一眼。
大门“砰砰”砸上,在他和世界之间竖起了一道冰冷屏障。
空气中残留着可怕的余韵。莲宝和老人难友似的大眼瞪小眼。四只眼里皆布满余惊。少顷,老人略微欠身,温声询问:“不知姑娘是?”
“我叫王莲宝,是这个村的。您咧?”她低声说。
“老朽是先生的仆人,姓沈,名安。”他眼睛深处打量着她。
“上次来没见到沈老伯啊。”
“老朽住在后舍。”他的语气十分斯文。声音像不紧不慢的春风,叫人听着很悦耳。
“哦。原来这样。”莲宝瞧着紧闭的大门,“你家先生气得爆肝了,得给他顺顺毛。”
乡野女子说话着实辣耳朵。爆肝,顺毛,糙得对不住她这如花似玉的脸蛋子。
沈伯微微一顿,问道:“姑娘可知先生何故动怒?”
莲宝迟疑一下,压声道:“我阿嫂,不懂事,骂了他一声死瘸子。”
沈老伯瞬间黑化。身上的春风消失了。光滑的白脸上结了寒冰,绷成了一张刽子手的脸。只见他横肉直抖,眼泛凶光,叫莲宝的心也抖了。
好恐怖。果然有其主必有其仆啊。
“敢问令嫂还活着吗?”他的唇齿绷起了狠劲。
“老伯你要做啥?”
“抱歉了,姑娘。辱我先生者当处极刑,罪无可恕。”老伯满脸阴沉地说。他也要爆肝了。
“极刑太隆重了吧?”莲宝吓一跳,紧急安抚道:“老伯别气。回去我就让娘制裁阿嫂,抽她十个嘴巴子,晚上跪祖宗牌位前忏悔,再饿她三天。可以吧?”
“没人敢如此羞辱我家先生。”他的表情黑暗得有点魔性,
好像他家先生是至高无上的天尊,掉根毛也要牵涉天下因果。
当然,阿嫂那声“死瘸子”确实过分了。哎,上回跟绍俊一家骂战咋没这水平呢?
莲宝低声下气劝道:“其实,偶尔被羞辱一下也无妨嘛。脸皮太薄在这世上没法混啊。被羞辱多了,自尊心长老茧了,以后不管什么绝世脏话都不怕了。
不瞒老伯,我从小是吃着羞辱长大的。到现在还有好多恶心的绰号呢。有人喊我寡妇养的野种,多难听啊是不是?可我跟我娘都不往心里去。别人嘴巴里吐的脏话,我要是往心里去了岂不是叫自己心也脏了?”
沈老伯:“……”
屋内的人没好气地传出了音:“你要聒噪到何时?还不快滚。”
“哦,我马上滚。”她扯嗓子冲屋里喊,转而又对老伯说,“有没有觉得你家先生说话贼好听?声音像珍藏千年的美酒,说不出的甘醇。我听了一耳朵就荡气回肠,心都醉了。”
余天胤:“……”
这无耻肉麻的吹捧真是丧心病狂!
沈老伯被她一番巧舌如簧弄得不上不下。杀气快漏了。
果然高手在民间啊。这马屁功夫已至臻境,他做了半辈子奴才也自叹弗如。
莲宝见这老奴有点消停了,心里略微一松。做了个稍安勿躁的眼色,轻步过去推了一下门。
里头没有闩。
她做贼似的把门稀开缝,热汗淋漓的脑袋探了进去。
余天胤坐在桌边,犹如一尊面相可怖的泥塑。
莲宝冲他笑。这是个下足功夫的笑。极致的温柔平和,绝不卖弄风情。像个未经尘世玷染的孩子。她只有在遇到不可战胜的恶兽时,才露出这种限量珍藏的杀手锏表情。
据说,这样可以安抚恶兽的情绪,起到驯化之奇效。
余天胤百毒不侵地望着她。根本不吃这一套。
至少表面是如此。
莲宝用眼神安抚他片刻,确定了凶犬不会发作才进了屋,“大叔,家里还没做饭吧?我马上给你做饭。你想吃啥?”
她孝顺得有点无耻了,待自己娘也没这么客气。
他阴阳怪气地说:“哼,口蜜腹剑之人做的饭不敢消受。”
“偶尔消受一下也别有风味。”
他嫌恶地说,“你这女子很会卖弄口舌,张口就是花言巧语……”
“大叔若爱听,我以后每天给你讲。”她献宝似的说。
沈老伯不敢相信他看到的。
自己的主子素来不跟女子废话。斗嘴耍贫就更不可能了。因为在他眼里,女子就像她们脚上裹的臭布条一样,是一种奇怪不可理喻的东西。
由于这天生的怪脾气,他到现在连个子嗣都没有。
现在到了这湿热的乡野村落,他这脾气突变了,竟与一个美貌村姑掐得火热。还充当道貌岸然的正义方教训人呢。
岂不神奇哉?
沈安望着姑娘玲珑的身影,心里升起了一种滚烫的感觉。
他走到槛外,谦恭欠身道:“先生,老奴正好准备了不少食材,既然王姑娘要下厨……”
“不吃。”
“诶,要吃的。”她哄宝宝似的说,“还没成仙呢,不吃饭咋行?”
他眼里凶光粼粼的,冷酷地说,“你以为做饭就能叫我嘴软?想简单了。我这种死瘸子心肠恶毒,平生最爱折磨人。看到你们这些齐全人担惊受怕,我心里就十分快活。你赶快死心吧,我绝不会帮你撒谎的。”
沈安听到这声“死瘸子”,吓得低了头,大气儿不敢出。
莲宝没辙了。望着他冰冷、狂乱的样子,知道那声“死瘸子”是喂到心里去了,恐怕够他反刍一辈子。明明唱了曲子后有所软化的,转眼又反弹得更凶恶。
花言巧语地捣糨糊是彻底没用了。
就算跪下来喊爷爷,恐怕也没法打动他。
她叹口气,“哎,那没法子了。我只好把自己一条玉腿弄断,陪着你瘸了,好不?”
余天胤被气笑了。意味莫测盯她片刻,抬手挥退了沈安。这动作似乎表示,他不想跟她胡搅蛮缠了,准备跟她来真的了。
莲宝有种预感:他即将说的话肯定有毒,从而为她开启不可逆的命运之旅。
他盯她半晌,声音很低很低地说:“何必多此一举。你治好我的腿,就不必弄瘸自己了。”
莲宝:“…….!”
谢特!果然有毒。她脑子里一阵敲锣打鼓、兵荒马乱。
看来治好哥哥的事还是被他咂出玄机了。
这老东西可真狡猾。这下她不完犊子是没天理了。
莲宝忽然一笑,嗲声嗲气地问,“哎呦,什么事都瞒不过大叔哦。这么说,刘二帽的尸体是你去举报的呀?”
他目光凉凉的,“我为何如此做?”
“为了拿捏我这个口蜜腹剑的无耻之徒呗。”她还挺骄傲的。
他破功地嗤了一声,笑道:“我捏你比捏小狗还容易。需要大费周章?”
莲宝吊起眉头,嘟哝道:“别不承认。他躺的地方要不是刻意去找,根本不会有人发现。”
他微微一笑,徐徐说:“就不能是幕后凶手?”
莲宝银牙一咬,麻的,也是!她愤恨地说:“江塘里有人要我的命。我招谁惹谁了,不就好看了点么?”想到常大人阴险的嘴脸,真是寒气透体。
好吧,事情到了这地步,唯有孤注一掷把宝押他身上了。这是拆东墙补西墙的救火之计。会不会把自己抛进更险恶的迷沼呢?很可能。真是造孽啊。
整件事就像上天为她设计的完美落网,一环扣一环到了这里,根本没有逃避的可能。
她笑得更讨好了,凑近他说,“那好呀,我帮大叔治腿。可是你得发誓,以后要保护我,任何人想加害于我你都不准。”
“不发。”他板着那张腊肉脸,毫无表情地说,“反正,我这病你也未必治得好。”
“瞎说,我能治八万四千种病。”她在那条瘸腿上一捏,近距离把眼对他一挑。
他眉心一窜,又感觉妖气攻心了。
“大叔听说了吧,我哥本来前一天还流脓,瘫床上不能动的。转眼第二天就成齐全人了。”
“他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她作怪地冲他一笑,悄声说:“喝了一碗药酒而已。施了法力,能治八万四千种病的酒。”
彼此相对,目光交织。
再开口时,他的语气静得没有起伏,“施了法力的酒?”
、“是哦。你晓得的嘛,我是仙女下凡哦。”
余天胤看向屋外如火的盛夏,欲迎还拒地说:“既是仙女下凡,中了奇毒也能治?”
“当然。”她的口吻比卖狗皮膏药的还自信。
若非他见识过她的神奇,断然是不敢取信这种人的。
半晌,他徐徐说,“天下有种奇毒叫‘腐毒’,乃是巫医以命祭天,利用邪术所制。一旦中此毒,必受腐骨化肉之苦,直到吐尽浑身的血,成为干尸而死。”
他凌厉地瞥她一眼,“此毒真力逼不出,药石也不可解。像霉斑一样附于骨骼中。每月发作一次,骨骼会渐渐朽化。平日浑身发寒,三伏天也像置身冰窟。”
莲宝大悟了,怪不得他穿得像月子里的产妇。
“你的酒可能解此毒?”他说这话时,眼睛像幽暗的洞穴。最深处跳跃着希望的火光。
“能啊。保你立竿见影解毒,腿半时辰就能好。但是……”
“但是?”他语气很慢地重复。
莲宝压着声音说:“我隔半个月才能发功。大叔要给我半个月。”
他脸一黑,“你逗我?”
“没逗你。你都七十五了,又不是七岁,我逗你没意思。”莲宝扁了嘴,作出一张可爱的苦脸,“是真的呀。我要是强行发功,很可能会暴毙的。”
他看了她好半天,松口说:“姑且信你。老夫虽然七十五了,可是没活够呢。你现在给了我活命的希望,到时要是搞砸了,你猜我这恶毒的死瘸子会不会让你好过?”
“搞砸了,你拉我陪葬好了。”她捏捏火腿,“现在你发个誓。”
他拍开了她作乱的爪子,狰狞用力地说:“不发。”
莲宝抓起他的手击掌,“我当你发了,交易成立。现在起你要保护好本神医,别让我落官府手里。我做饭去。”她一阵风跑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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