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东东自己来说实话呢,虽然他不怎么爱家,
但他打从心底觉得,汽车旅馆是他家高堂最棒的投资项目之一。
虽然不是最赚钱的。
Villa型的精品 Motel,一个房号代表一栋独立建筑,专属车库,还有各种主题装潢任君挑选,不仅便利,也确保了住客的绝对隐私。
泊车不用假手他人,check in 更不用穿过大厅,只要打开一线车窗,递出证件,就能火速通关,享受纯属自己的私密时光。
这样的经营,需要的地坪极广,程家总是在土地重划之初,就先圈地占好,
等到大局底定,蛋黄区逐渐繁荣,这宛如世外桃源的设计,就成为商务人士们最理想的偷情场所。
奢华、情调、隐私,非常可靠,
后来品质稳定打出口碑了,又变成各地连锁,周边还衍生出俱乐部和招待所。
红色的跑车滑进入口的岗哨,
东东从车窗递出一张卡,趴在驾驶盘上,慵懒等著服务人员核对资料。
“程先生......咦。”穿著西装的服务人员,忽然从窗口伸长了颈子往外探。
他接了金卡,就知道是贵客,
但按照常规核卡后,才发现不对。
怎么会是少东!而且还假装一般客人,大老远低调来消费?
车上该不会还载著高阶主管?或董娘?出来玩顺便扮秘密客,抽查外县分店的住宿品质?
赶快刷存在感!有助升迁!
“是少东吗?”年轻的服务员几乎把鼻头贴上车窗,“要不要我直接帮你安排......?”
“嘘。”东东的眼睛半睁半闭,“我记得经营理念是保障隐私吧。”
“啊,抱歉抱歉。”服务员赶紧把头一缩,滔滔不绝展开制式化介绍,
“欢迎贵宾来到分馆,目前我们尚有以下情趣房型可供选择:恋恋峇里、粉红迷情、莎曼皇宫、水舞变奏曲......”
“随便,不要给我S-M房就好。”东东挥手止住,再闲聊下去就会吵醒夏羽寒,他只想赶快通关,
“对了,奇怪的设备都别,越极简越好。”
“........”
东东这要求让人有点伤脑。
Love Motel,本来就是为了提供情趣而存在的,
他们提供了很多小物,保.险.套,润.滑.剂,角色扮演服,情趣用品应有尽有,就直接摆在客房内了,
还有客人们不方便摆在家里的种种设施,全都一律备齐。
通常来消费的贵宾,都会希望花样越多越好,至少要有八爪椅,S-M刑床,多-P辅助台,
不够变态,还会嫌情趣特色不足,
所以他们这方面的配备一直精益求精,推陈出新,还会记录客户提出的加值建议,力求走在性美学的尖端,这也是经营理念之一 ─────
但东东今晚都不要。
少东载的是谁呢?
裹在衣物里,完全不见脸蛋,
一头青丝和盖在身上的黑衣一同消隐在夜色浓墨里,
车窗贴了最深色的防窥纸,东东说话时,还刻意前倾,用自己的身形彻底挡住她。
保护到极点。
服务人员见惯了那些戴口罩挂墨镜的|陪|睡|女星,通常后座都会摆满一排簇新的购物袋,充分展现等价交换的精神,但每个女人都遮得像|慰|安|妇|似的,举止藏不住仓皇。
至于男人们,当然是一副急吼吼、又得意昭告天下的脸,只差没在额头写上老子有钱。
他在欲望的大门口,看遍各种高贵衣著下裹著的猥琐交易,倒是少见到像东东如此贴心护花的。
连一眼都不肯给人看,像是怕有色眼光污了她。
不、要、有、任、何、奇、怪、的、东、西。
服务人员歪著头,迷茫了一刻,
依旧训练有素,快速开启门栅。
…
…
…
向来浅眠的夏羽寒,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放松了,
自从开了净眼,她再也没办法一夜安眠到天明。
她总在夜半醒来,翻来覆去,焦虑的难以成眠,
明明不喜欢学校人潮,却只能等著去上学,再等著开溜,在神裔馆假寐鬼混的时光。
夏羽寒试过几千元的枕头,几万元的床垫,依然无药可救,
此刻,在东东的车上,没了那些昂贵的寝具,
久违的沉眠,却失而复得。
车内冷气极凉,迷迷糊糊之中,夏羽寒闭著眼,拉紧了披在她身上的长大衣。
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像是蜷在某种巨大生物的体内。
东东的长衣把她裹得严实,既温暖又紧密。
一切彷佛回到初生之际。
半成形的胎儿浸泡在羊水里,被黏稠的|亻本|氵夜|浸得湿淋淋的,却是短暂的庇护所,
时间好像凝滞了,她在光海荡漾著,等待被重新赋形的降生之刻。
或是,再更古老的时光。
在一切都还没成形之前。
…
…
那触感似曾相似,绒绒的,全都是温热的血肉。
她的确曾经这样过。
某种巨大生物被她剖开,利刃直划下来,从颈子至胸腹。
她仗著欲天上古圣物在身,一击得手,便将盘氏开膛破肚。
那是她穿越转轮天险的前一刻。
烈火炎炎,风雷大作,全都在她身边狂乱呼啸,
她年纪太小,没有强势抵挡劫火的本事,唯有将自己化为武器 ────
千钧一发之际,她诱杀了古神,蜷缩在鲜血淋漓中,像一只初生的蛹,
以别人的身躯,以传说中拥有不死之身的古神的命,来阻挡任何天族都无法强闯的劫火。
那瞬间,她什么也看不到,
血如泉涌,但她立刻缩起身子,死命往内里躲,手腕因为出力过猛,还微颤抖。
但她将刚刚割开的皮肉拉紧,就像抓著又重又厚的外衣,
她只能牢牢抓住,直至十指都掐入肉里,仍不敢丝毫松懈,深怕失去唯一的血肉屏障。
只要被劫火烧著了,就会死。
必死无疑。
短短数秒,却无尽的漫长,
她藏在别人幽暗的胵腔,犹如暗渡陈仓的胎儿,等待著即将揭晓的生死判决。
原本犹如铜墙铁壁的尸身屏障,迅速增温,终于连她浸泡的鲜血都滚烫起来,
她忍耐著,
直至彻底穿越转轮劫火的那一刹。
轰然一声巨响,伴随贯穿脑门的疼痛,她周身的所有东西都炸裂开来,彻彻底底,
仅留她抓住的那颗心脏,在手中最后一下痉挛。
劫火远去,纷乱平息,
只剩满天血花,盈满了她的眼睫。
终于,她安然的落下,落入转轮中,在罡风中站定。
她抚去脸颊沾染的血肉,嘴角还残留著一丝腥味。
她仰头上望,转轮的缺口再度被劫火封闭了,
那是她回家的唯一出路,已离她远去,
究竟殉葬了多少东西,才得以走到这里?
朦朦血雨,遮蔽了天光。
再见了,她的国,她的家。
她半阖著眼,由衷感激一切,一切的一切,
为她死,复以死亡铺垫她的新生。
细细碎碎的红雨和碎屑从天际洒下,凌乱落在她的足下,
化为一簇簇失根的彼岸花,浴火绽放。
那是故事的开始,或是结束。
…
时光逆行。
时光顺行。
时光在她身边化为意识之河,悠悠回旋,
顺行,逆行,随心所欲。
她站立在亘古的暗冥中,
在那儿,所有相对的时间流全都消解了。
她把众人眼见的长河,切断再切断,
在每一点进行微分,散碎,就终止了乍看连续的幻觉。
巨观下是连续的东西,在微观下逐一解离,
用来连接成线条的,是每一个极其微小的芥子,有意识的众生芥子,
它们在幻境中,渴望著生之延续,怀抱著想要延续自我存在的欲望。
芥子拼命往前,延伸出线条,往后捕捉,试图聚起已经碎裂的前一瞬,
筑成虚幻的认知,定位自己,最终互相绑缚交错,成为硕大无朋的须弥。
那就是众生以为的过去与未来。
粉碎这个伪装成Continuous function的光河,
对她而言,好像不是特别困难的事。
转轮内部像一场巨大的幻术,众生欲望交织,在幻梦中投影出真实,沉醉。
她就在那之上,化为一只黑色的眼睛,
融入太虚之中,静静凝望著时空流淌。
有些事,她必须入转轮找答案。
找她失去的东西,找那个人。找他。
我能为他指路,但只有你能移星,我诱敌,你负责断后吧。二代星见昊誉如是说。
好,在第四十八夜,你要把他带至我面前。她点头。
那是转轮的刻度,第四十八夜,云蔽日月,双星争辉。
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能找到他。
他的心藏起来了,睡著了,隐匿了星辉,在一片雾蒙蒙之中,从她指尖溜走,再也不见踪迹。
她正是为此而来。
历代星见的能力有异,她不确定独自一人是否能找到他。
或许他根本不想再见她?
但她终究为他来了,直至进到转轮内,异样的心思却快速滋长:
她在虚空中直视,心下越来越清明,
走到这一刻才发现,原来她的特长在此。
被天外天称为星见的泠泱,并不太确定自己真正的面貌是什么。
她为何会成为两大天部既忌惮又追求的五代星见,一切的一切,总该有个源头,
可是泠泱懵懵懂懂的活著,总是没弄清过,
每个角色降生后就被赋予定位,贴上标签。
人人都忙著对别人贴标签,用偏见去评价,再套上框架,
你是哪一国的贵族,哪位家主的女儿,顺水推舟、单薄的标定,
后事洗去了前因,反覆复读的记忆掩盖觉性,越来越看不清,
好像泠泱生来就该是欲天部日翳国边疆的小郡主,无庸置疑。
再来,人说她是符合千年预言的五代星见,能决定两大天部战和的平衡,
但事情总有个开始,因缘交错的起点,最初最初的自己 ──────
此刻她融在无时无空的星河中,竟异样的安心,
感觉自己好像哪儿都没去过,本来就住在时空的本源里。
无时无空,既生未生,正与么时,哪个是本来面目?
或许这儿将是成就她的终焉,星见对密法的最高追求,全在这里:
就在这六道心识流转的长河之中,她好像只差一步,就能跨越。
就只差一小步,不同流速的时间奥秘,已在她眼前开展,近乎毫无保留。
如果如果,彻底勘透时间的魔术,她就不只是欲天部的王佐星见,而是纯然的全有与全无,至高无上的存在,
她将化为永恒,成住坏空皆在她电光石火的一眨眼,
那就是传说中的不死之秘,真正的永生。
只要能够勘破,尽一切劫为一念,
永恒,就只是时间无限延续的假象,对吧─────
“五代星见!住手!你到底想做什么?立刻住手!”
空中有人声飘下,喊著她的名字。
名字。她的名字?
名字对应著什么东西?
......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
那是谁?
约莫是转轮外头?或是天外天的圣者也进入转轮了呢?
......六入缘触,触缘受。
那话音听来急促,又隐隐带著愤恨。
泠泱嘴角不禁浮起笑意,
她的敌人肯定是气坏了吧?她毕竟到了别人不敢到、穷尽法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思忖间一个分神,她足下便踩空了。
......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
原本被切割至虚无的时间长河,再度极速汇集,重新组起,
那成千上万的界流,成住坏空的轮转,全都化为星海,
奔流滔滔,无止无休,
铺天盖地的压力,全朝她席卷而来─────
......生缘老病死、忧悲苦恼,
如是如是,纯苦极蕴,连缚缘起。
错了,全都错了。
不该动心的。
一念,因缘起。
在坠尘之前,她遗憾的想著。
总是为了谁吧?
为了谁呢。
…
…
她一样一样忘却,又一样一样忆起连起,
她丢失了他的容颜,丢失了他的誓言,
最后,丢失了他的真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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