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西川高中校外教学的第二日。
度假饭店的中式餐厅，瞬间涌入大批吱吱喳喳的高中生，几十张圆桌全都坐满人了。
大部分的学生都顶著前一晚通宵狂欢的黑眼圈，却又带著年轻人精力过剩的亢奋，准备出发前往下一个景点。
当然，按照学校的行程规定，为了学生们的身体健康，大家都得先吃过早饭才能出发。
在等待开饭的同时，107班餐桌上，所有人都热切讨论著那从昨晚延烧到今晨的热门话题：
她们昨天见鬼了！！！
这个讲科学讲文明的21世纪，想要见鬼可不是那么容易。
人人都说眼见为凭，谈到鬼，所有人都一边抱著恐惧，一边又暗戳戳怀著兴奋：
要是真能见到鬼一次，该有多好哇！
多么难得的灵异经验！讲出来肯定能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超爽的啦────
身为夜游见鬼少女团的代表之一，梅铃就是这么想的。
今个儿夏羽寒竟然迟到了？太好了！
梅铃当然不肯放过这个出锋头的大好时机，她赶紧趁正牌女主角还没登场前，大肆渲染自己昨夜的所见所闻：
“跟你们说喔！我昨晚不是拉夏羽寒去夜游吗？结果我们真的看到女鬼啦！
而且，我们遇到的可不是普通的鬼哦！是那种叫做【魔神仔】的高等魔物！”
“呃，魔神仔是什么东西啊？”
吃瓜的同学们很配合发问。
“你们就不懂了！魔神仔长得超！可！怕！一般的鬼根本没得比！我们昨晚遇到的那只啊，穿著紅衣服、还劈頭散髮，怨气超重的！是红衣厉鬼的超级进化版！它本来在天上乱飞，我们一经过，它忽然张开满口獠牙，直接朝我们扑过来！”
顶著爆炸头的梅铃瞪大眼睛，做出张牙舞爪的怪表情，作势吓唬身边的女孩。
“啊啊啊啊啊啊！你别乱吓人啦！”
比较胆小的女孩子，果然被吓得捂嘴尖叫。
梅铃更加得意，紧接著又说：
“后来我们一行七人，联手御敌，跟红衣厉鬼展开激烈的斗法，大家拼尽全力才把魔神仔打退！你看看，为了帮忙降妖除魔，我脖子这边还受伤呢！”
大家全都好奇的凑上一瞧。
梅铃的脖子上果真有一道擦伤，虽然看起来不怎么严重，只是微微破了皮。
原来魔神仔能造成物理伤害？
这想来蛮可怕的，万一它阴魂不散的追来，坚持要报仇，等等该不会害107班的游览车爆胎坠谷、快艇翻船沉没......
在众人恐惧的噤声中，终于，有位男同学突破了盲点：
“欸......梅同学，请问你是怎么打中魔神仔的？你根本看不到啊。你要怎么参战？”
难道是点了武侠技能，听声辨位吗？
但这逻辑说不通，凡人看不到鬼影，当然更听不到鬼说话了，想认真锻鍊听声辩位也办不到啊？
“也是喔，凡人根本看不见听不着，怎么打鬼啊请问？”男同学2号说。
“对啊，你又不是夏羽寒，夏羽寒才有天眼。她是神裔馆的通灵人。”男同学3号说。
“该不会是女主角负责打怪，你只是站在旁边吸%的吧？”男同学4号毫不留情吐槽。
梅铃呆了几秒，不禁恼羞成怒：
“......你们干嘛鸡蛋里挑骨头！反正啦！昨晚是我们拉夏羽寒一起去夜游，她才有替天行道的机会！可是她非常恶劣！”
质疑的异音，明显踩中了梅铃的痛点。
她可不想把降妖除魔的功劳让给夏羽寒。
虽然夏羽寒才是真正的灵能者。
但梅铃就是不开心。
如果诚实还原昨晚的剧情，她这配角就没戏份啦！
昨晚......
一開始，白心琪揪团邀大家去夜游历险，他们在社顶公园摸黑半天，想不到，竟然真的出现一只红衣厉鬼！
全场都亲眼看到了，那红衣女厉鬼长得奇丑无比，面目扭曲，
少女們都吓坏了，其他六人哭得哭、跑得跑，更有人跌倒被踩伤，
唯独夏羽寒一人保持冷静，临危不乱的指挥，才稳住军心。
梅铃脖子上的擦伤，就是撞倒别人逃生时弄的......
嘘，别说实话，说了就不能装逼了。
不说不说。
後來，白心琪的守護神终于姗姗迟来，好像专来捡尾刀的，
眼看红衣厉鬼就要被当场格杀，夏羽寒却有意见了，
她硬要大家住手，還从仙官的刀口强行救走厉鬼──
搞什么啊！这不是让神仙和大家都扫兴吗？
真没眼色！气死人了！莫名其妙咧！
当然这部份，是白心琪说的。
梅铃根本看不到神鬼，但向来嫉妒夏羽寒，逮到机会就黑她准没错。
…
梅铃劈哩啪啦解释一大串：
“本来我们都快打赢了，夏羽寒居然说要放过厉鬼！还跟白心琪家的守护神吵架！什么通灵人啊，她根本神经病！反正我感觉夏羽寒很有问题，她不是什么名门正派，很像修邪法的。
你们没听过吗？有些人修邪的修到走火入魔，体质就会招阴！说不定厉鬼就是她引来的，你们也别太靠近她，免得沾上脏东西就倒大楣！......
唉呦！这种邪魔歪道居然跟我们同班，好恐怖喔！还好我昨晚亲眼看到了！”
顶撞神明？还有保护厉鬼？又是什么招？
一桌少年少女听得一脸呆滞，脑袋艰难的运转，努力想消化喷出来的灵异剧情。
“夏羽寒先打了厉鬼，又跟白心琪的守护神打起来？”
“是不是有什么内情啊？”
“那夏羽寒赢了吗？她感觉挺神秘的，上国文课都在练符......”
梅铃振振有词，一边转移焦点，一边导正同学的错误观念：
“拜托！人怎么可能打赢神！你们到底有没有听懂啊！？神一定是对的，魔鬼就是邪恶的嘛。问题就是夏羽寒！
她站到厉鬼那边当然有问题，要嘛是假白莲，不然就是跟魔神仔有勾结。你们别被她外表给骗了，人不可貌相！”
男同学们听得似懂非懂，又被梅铃教训一顿，顿感无趣。
随便啦随便啦，都你在说的。
三姑六婆嚼舌根的可信度能有几分？等女主角出来再问好了！
大家纷纷露出好男不跟女斗的表情，很快转移注意，左右张望。
“咦......夏羽寒呢？她怎么还没出现？睡过头了吗？”
“好像都没看到她......？不然我们先吃饭吧？“
“不行，按照规定，桌长要先点名完毕跟导师报告，我们这桌才能开饭。”
梅铃又大声嚷起来，趁乱指责夏羽寒，避免自己坐实恶毒女配的标签：
“拜托，夏羽寒是桌长，她不来我们都不能吃！我讲这些话可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你们大家着想！要是全班饿出病怎办？饿到胃穿孔了怎办？”
一名男生冷冷看了她一眼：
“在说什么啊？你们女生很奇怪耶，夏羽寒跟你不是住隔壁房吗？才说昨晚一起去抓厉鬼，今早下来又不邀了？”
“唉唉，我们男生就不会这样，阴阳怪气的真是。”
107班的同学在餐桌上展开激烈的唇枪舌战，从战鬼故事转为战男女。
直到陳老师快步走了过来。
“......抓厉鬼？哪来的厉鬼？”
陈老师环顾四周，皱起眉头，很快接上进度：
“夏羽寒去哪了？跟她同寝的是谁？”
“报告老师，是白心琪。夏羽寒跟白心琪同寝！”梅铃抢著打小报告：
“白心琪也不见了呢。”
…
…
两个小时前，正牌女主角夏羽寒便拖着行李箱下楼了。
初夏的天光亮得特别早，在这最南端的度假胜地尤甚。
她穿过铺着迎宾地毯的饭店大厅，穿过一群夏威夷衫腆着肚子刚check in的外国人，外头已是朗朗的蓝天白云，南岛的艳阳照在海面上波光粼粼。
亮得很刺目。
夏羽寒抬起手，遮住了面光的半边脸蛋。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型的灵能者，能见鬼神，能语魍魉，站在阴阳交界之间，偏偏最受不了强光。
她的皮肤特别白皙，近看好像能看出淡淡的血管纹理，几乎吹弹可破，是带点病态的美，被落地窗外的烈日斜映半分钟，立时浮起一层薄晕。
淡粉红色的，像是浑然天成的胭脂。
校外教学的第二天。
经过混乱的彻夜斗法，夏羽寒实在提不起劲继续跟着班级旅行，她瞄一眼今日的行程表，海生馆，恒春古城，白沙湾，灯塔......简直跟大部队急行军没什么两样。
她只想逃离人群，逃离一切，逃回神裔馆。
饭店走道尽头，临时加贴了一张告示：
【西川的同学们，请至中餐厅集合用餐。】
没办法，学校的校外旅行经费有限，即使住的是五星饭店，伙食倒是撙节得很，全都弄成桌菜好管理、方便点名，也便宜。
她知道，她的107班同学都会在那里。
一群吃瓜乡民。
明明对吃瓜群众来说，生活又简单又直线，更没有来自里世界的威胁与危险。
太阳底下根本不会有新鲜事，生活也不会有任何转机，为什么他们总是能活蹦乱跳，又满怀雀跃的迎接新的一天呢？
夏羽寒想不懂。
相反地，夏羽寒感觉厌世。
她压根儿不想领到层出不穷的鬼怪剧情，只想转头就逃。
可惜，通灵能力无法抛弃与禅让。
中式餐厅左转，西式百汇右转。
该去哪？
夏羽寒站在岔路口，思考了一瞬。
刚刚在大厅遇见的几名外国男子，快步从后头赶上她，浓烈的古龙水混合体味，同时钻入她的鼻尖。
夏羽寒还未蹙眉，对方就抢着开口了。
“Are you here alone？ ”
“Haha......what's a pretty girl like you doing here alone ？”
“Let's go surfing！”
小姐你一个人吗？单身吗？要不要一起浪一下！
这台词听起来跟东方土味搭讪没啥两样。
被男性人类与非人搭讪过无数次的夏羽寒根本懒得回答，只是单手压下墨镜，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睛。
她从镜框上缘冷淡的扫视三个陌生男子，美目一转，像是眼神就能杀人似的，隐隐透出一丝刀光剑影。
原本挡住去路的三人，下意识倒退了，很快闭嘴让出一条路来。
“Excuse me. ”她说。
夏羽寒重新戴好墨镜，像猫一样微眯起眼睛，懒洋洋的。
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好色的雄性动物不管什么物种，全都是那副德性。
对了，她厌男，男人都不是什么好货。
想求欢的男人男神男鬼，夏羽寒见的可多了。
行李箱的小轮子继续骨碌碌的滚动，发出细微的响声，夏羽寒走到红毯的尽头，站在饭店门口，正要搭上计程车。
她拉住行李箱站定，忽然改变了主意。
她想先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好想睡。
…
不幸的是，虽然夏羽寒躲到了咖啡厅的最角落，还特别挑选有个大盆栽挡住自己的位子，但这杯咖啡依旧喝的很不清静。
饭店附设的咖啡厅，在非假日时节总是稀落冷清，连服务人员的配置都特别少，
本是悠哉悠哉的小天地，今早却极度反常，忽然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进来的，大部分是单身男客。
像是鲨鱼嗅到血味似的，在附近盘旋骚动著。
夏羽寒饮下一杯加了奶酒的Expresso后，勉强镇压了头痛。
那奇怪的疼还是隐隐抽动著，时而隐没在思绪的片段间，她抓不住。
不知道是彻夜未眠造成的，她总觉得灵气若有似无的流失。
她闭目靠著窗棂，半睡半冥想之间，又被周边的杂音吵醒───
“小姐，我有幸请你喝杯咖啡吗？”
“Of course NOT.” 夏羽寒没好气的抬眼，重复那已经重复过六次的台词。
简直像跳针的复读机。
她自我嫌弃的想著。
幸好，在第六位不识相的无聊男子一屁股坐下前，咖啡厅的服务生和领班已经冲过来，一左一右合作无间，硬把无聊男子从夏羽寒面前架走了。
“......”
“喂！喂！住手！我是住客耶！你们太无礼了！我要投诉......”
“投诉啊！”西装笔挺的青年领班双手抱胸，一脸理直气壮：
“你骚扰其他贵宾在先，赶出去！”
无聊男子吃了闭门羹，离开前，又依依不舍回头张望，朝夏羽寒的方向看。
看了又看。
在旅行途中想发展艳遇，何罪之有啊！
看到小萝莉，只要是男人都会想！他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但不准人靠近是怎回事？难道这位可爱的姑娘包场了？
维安还如此森严？连搭讪她一下都会被揍？
难道是饭店集团总裁的女儿？
“还看啊！变态！再看我叫警卫了。”青年领班恶狠狠的怒叱。
“你讲不讲理？看一下也犯法啊？！”无聊男子回嘴。
身为罪魁祸首，夏羽寒只想趴在桌上装死，她已经躲到全饭店最边缘的咖啡厅，又躲到咖啡厅的最边陲地带，尽力让自己降低存在感了。
但她身边依旧群魔乱舞，整个莫名其妙。
到底还能怎么躲啊？！
其实夏羽寒一点都不想恃美行凶。
她一撩长发，打开小梳妆镜，检视自己究竟哪里出问题。
她身穿纯白蕾丝娃娃装，银色绊带凉鞋，一方香奈儿丝巾系在HORIZON 55行李箱的把手侧，彻底融入这个海滨度假村。
可镜中的她容颜依旧，和过往的她没什么差异，精致小巧的巴掌脸，一双长而飞翘的眼睛，有别于世俗的泼辣浓艳，是古典又高雅的美感。
她还是她。
她一直都是这模样，没有换壳没有重生。
只是这世界似乎在昨晚断片了，和她对世界的感知一起崩坏，再假装无事的重组起来，悄悄迁移成另外一种相似的样貌。
而她再睁眼，还是在这里。
还是全校一年级大出游的第二天，接下来大家还有漫长的拉车行程，游览大巴将会沿著海岸线一路奔驰，载著从都市远道而来的年轻学子一览热带风光。
今日和昨日相比，在凡人眼里的差别，大概只是她跟白心琪的闺蜜情谊破灭了而已。
她的闺蜜白心琪，跟她一样，是通灵人。
夏羽寒终于痛下决心，白心琪从今日起就是“前”闺蜜了。
至于白心琪硬塞过来的小跟班梅铃？当然也一起扔了。
塑料姊妹花，比盲肠更多余，不要也罢。
…
夏羽寒半睡半醒的假寐，倏地被一股冰凉的异气打断了。
那来自异界的气息很凉爽，如清风吹拂，却又宛然如真，
夏羽寒警觉睁眼，伸手欲抓，手指的触感却滑溜溜的。
一只蓝黑色的巨蛇，从她的纤腰边悠然滑开，像是打招呼一样。
它有著极长极粗的蛇身，蓝黑双色的锁链鳞纹，交错组成诡谲的美感，在夏羽寒的脚边扭来扭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那是，唯独她净眼能见的异界生物。
夏羽寒差点惊呼出声，但终究忍了下来。
“你是程晓东的......？”
巨蛇的蛇尾昂扬，抚过夏羽寒系著凉鞋绊带的白皙足踝，又挑逗的回卷，
一下又一下，宛如调情。
它眨眨半透明的眼睑，伸出鲜红的蛇信，认真以看起来没什么喜怒哀乐的蛇脸，对她吐舌扮鬼脸。
笨蛋。
夏羽寒扁扁小嘴，直接拿起甜点叉，悄悄往在桌底下作势戳它。
巨蛇很快的溜远，消失了。
来无影，去无踪，
那是凡人看不见也触不著的风。
那瞬间，东东的声音恍然在她耳畔悄言：
“我很想你。”
他的絮语轻吟，亦如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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