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之中,歌舞画舫。
今日是城中各大风月场所择出今年京城第一花魁的日子,几乎整个京都里的风流之士都聚集在了这一夜千金,夜夜笙歌的高枝楼中。
已是夜晚,京都最热闹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攘非凡。江水上回流的巨大船只上,回荡着女子娇软的曲调,合着琴音悠悠荡荡,仿佛是要飘上头顶皓白的圆月。
人间烟火,凡尘俗世,嗔痴怒骂,皆在这一方高墙圈起来的狭小天地体现得淋漓尽致。
穿着华贵的京城公子们在点亮灯火的酒家里觥筹交错,怀抱着古琴的女子自弹自唱,吴侬软语,教人心头听了舌尖发酥,浑身发软。
在数根雕刻着连理枝双飞凤的巨柱撑起的高枝楼前,高高的门檐下漆着鎏金,挑着暧昧的红色灯笼。来往人群络绎不绝,皆是挤破了脑袋想要进门去瞧瞧今夜选花魁的盛况。
可惜这高枝楼就跟它的名字一样,高枝,高枝,枝头离地,高不可攀。
这里是皇亲国戚的风月猎场,是京都里公子哥们一掷千金的好去处。若非拿了请帖,否则这门口数位架势十足的打手是不会让没头没脸的人物偷摸耍滑迈进这道大门。
但如今这盛况空前,聚在门外的人虽然不敢闯进去,但在门口吵吵嚷嚷,伸长了脖子探头去看的人却不在少数。
京都里连绵的屋脊里,穿着夜行衣的高挑身影抱着剑,戴着黑色斗笠,垂下的黑纱在风中飘浮,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肤裸露在外。
高枝楼里,外面的打手接过了来人手里递过来的帖子,看了一眼,毕恭毕敬地放了行。
店里的小二正在忙地团团转,一转眼,两个身材高挑的客人已经无声地进了门。
就在那一刹那,皇城里高枝楼在江对岸点的烟火噼里啪啦炸开,这两个身影纤细的人背后恰巧是万丈夺目璀璨,眨眼又归于死寂,唯留一江东流水,倒映着天穹无言月。
店小二恍惚失了神。
他在京都第一风月场里服侍了这么多年,见惯了各色美人,风情万种,纯情羞怯,是什么样的性子他只要看一眼,基本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如今这两个人一踏进门,他就看得出来,这是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都穿着一身锦衣华裳,衣裳上绣了隐隐约约的暗纹,看上去姿态雍容,从容不迫。她们头上束了墨色玉冠,戴着黑色斗笠,瞧不清面容。
是走江湖的剑客。
再一看走路的姿势,他心里又估量了片刻。
左边一个十七八岁,右边撑死十六岁。
这么年轻的女侠客……衣着不凡,又来这高枝楼,十有八九就是为了那个烟娑姑娘。
店小二心里惋惜了片刻,将手上的帕子一甩,搭在肩上,迎上前去,满脸笑容,情真意切:“两位贵客可是生面孔!可有什么需的问的?”
……
店小二领着她们走上二楼,挑了间临江的房间,派人上了茶水和点心,便毕恭毕敬地退下了。
烟花尚且还在夜幕上一声接一声的绽放和谢幕。
白兮尘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容色清丽,雍容贵气的脸。她坐在桌旁,给自己沏了杯茶,慢慢地细抿一口,轻笑道:“这高枝楼用的茶水,倒是不比咱们往日里惯用的差。”
微笑的时候,有怡然自得的从容。
房间里无人回应。
白兮尘侧脸望向倚在窗边的苗条身影,继而看了看外面绽放的璀璨烟火,噗嗤一笑:“咱们京都里的烟火,是不是比九岭仙门的风景好看?”
青唯回头撇了她一眼,有些感叹地摇头道:“烟花虽美,不过一瞬。我还是喜欢天上长久的明月。”
白兮尘又抿了一口茶,说道:“月有阴晴圆缺,何况有时雷雨交加,乌云蔽月,就算长久,也不能日日皎洁。”
青唯慢慢地摘下斗笠,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期待,眼里尽是柔和地说道:“就算不能长久,但至少我总知道她在那里的。”
说罢,她转过身,当年的孩童已如含苞的花朵在枝头迎风绽放,出落成了身形柔美的秀丽少女。白兮尘看着她倚在窗边,揭落的斗笠下,窈窕的身姿,小小的脸蛋,猫儿眼又黑又亮,眼神活泼狡黠,灵气十足:“今日之事,可要速战速决。”
时隔三年,昔日里那个瘦弱无用,只会唯唯诺诺咬紧下唇的九岭仙门小弟子,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剑门年轻一辈里最杰出的翘楚。
她的杰出并非在于天赋,而在于实打实的磨砺和历练。晨起的鸡鸣,昏夜的剑法,这一点,所有人都有目共睹。
明天,就是三年之约的最后一日,今天,就是剑门出师的最后一个任务。
作为师姐,白兮尘心里有些不舍,但更多的是替现在满眼期待的青唯感到担忧。从剑门里听说过些许关于白鲤的传闻,她对那个青唯嘴里的师傅大致有些猜想。
白兮尘直截了当地问道:“若你师傅明日失约,那你作何打算?”
静默片刻,继而她又软下心肠来,想要给她些安慰,轻声说道:“其实也别报太大期望。仙人的时间都没个什么概念的,说不定会晚几天,是吧?“
但这安慰的话从她口中说出来着实别扭。搜肠刮肚想了一番,她显然又编不下去了,只得强撑着一个笑,说道:“青唯,三年前,你师傅将你送到元师傅这里,让你留在剑门,其实也是为你好。毕竟你也知道,你这体质,真的没办法修炼道法。你看,你在剑门呆了三年,就成了闻名京都的剑客……”
她有些遗憾,不动声色地说道:“何不直接留在这里呢?跟我和师傅一起,行走江湖,惩奸除恶,多好啊!”
青唯似乎并不介意她的安抚,径直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高枝楼临江而立,里面修建的房舍都围绕着大堂而筑。这间屋子两侧都有窗户,外侧是滔滔不绝的江水,里侧可以从二楼看到今晚选美时的台子。下面的坐席上已经坐满了达官贵人,都等着今晚众美的惊艳亮相,好一睹芳容。
隔着一扇窗,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熙熙攘攘。
她眼神有些古怪,看向白兮尘,脸上尽是狡黠,挑了挑眉,故意地问道:“你真想让我,跟你,跟元师傅一起行走天涯?”
她特意咬重了一起的字眼。
白兮尘在她的目光里渐渐地脸红了,她别过脸,没好气道:“我可是好心帮你。”
当初青唯刚刚被白鲤送到剑门的时候,白兮尘极其讨厌她。
数年前,白兮尘尚且是皇宫一位锦衣玉食的小公主。她自小在宫里长大,脾性骄纵,目中无人。
皇帝偏爱她这位金枝玉叶,也由得她撒小性子,养的刁蛮任性。
直到后来,受帝王之邀,剑门派来一人,于庭中舞剑,献给这普天之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至尊。
那是白兮尘第一次遇到元师傅。
她背着剑,在白兮尘仰头发问后轻柔地笑,笑容若春风拂雨露:“兼爱苍生,是剑门宗旨所在。”
被拒绝的白兮尘很是不服,她气鼓鼓地说道:“姐姐你兼爱苍生,可是苍生却都只兼爱我。”
元师傅只是微笑。
在这微笑中,她似乎迷失了什么永不能回去的骄纵时光。她失落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听说剑门还没有传人,那你可以收我做徒弟吗?做唯一的徒弟。”
青唯的来到,让她看见了希望的破灭。
尽管元师傅从未答应过她什么。
对她来说,那是分享了元师傅为数不多的照料的敌人,而不是什么需要互相扶持的同门姐妹。
那时白兮尘作为弟子,已经跟在元师傅身边呆了一两年。那一日,她被师傅早早叫醒,跟着元师傅在剑门下的石阵前等待着被旁人托付的孩童。
风动无声,那个身姿纤美的蓝衣女子落在她们的面前,身侧是一个瘦小可怜的苍白孩童。
青唯看上去还是个心智未开的孩子,紧紧地牵着那个戴着面纱,黑发冷眸,眼神浅淡,一身清冷气息的仙门高人的手,一时一刻都不肯放开。
仙门高人历来寡淡少言,元师傅也不问将这孩子送来的缘由,似乎这些话并不需要再多嘱咐一遍。
元师傅历来柔和,她伸手想要去牵青唯的手,但青唯显然害怕地躲开了。她缩在了仙门高人的身后,没有去看元师傅的脸,反倒仰起头来问她:“师傅,你什么时候回来接我?”
明明是她提议要离开九岭,修习剑法,到分别的时刻,却又流露出这样后悔和惶恐的神色,仿佛是担忧下一秒就会走到被抛如谷底,无家可归的地步。
仙门高人轻声道:“你想什么时候?”
青唯还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许久,才说道:“那,三年后,你来接我,可好?”
那个仙门高人点头应了。
她松开手,没有丝毫留恋地转身,化作一道虹光,划过天际。
青唯就望着那道虹光,许久才难受地垂下眼帘,再抬起头来时,她朝元师傅行礼道:“弟子青唯,见过元师傅。”
在没和青唯说上话前,白兮尘一直给着她脸色,对她处处不满,明里暗里贬损她。
她以为青唯是犯了大错的弟子,被逐出山门,所以才会由与世隔绝的求仙问道之地九岭仙门,送到世间行走江湖练习武艺的剑门。
但后来,她偶然间才听青唯提起过,来这里的理由,是因为她的体质,不适合修炼。
能让所有道法无效化的体质,搁在修真界,只能是一种笑料。
说白了,就是老天爷不仅不赏饭,还要踢翻你的碗。
白兮尘对青唯的意见和敌对,在青唯拜入剑门的半个月后的某天一晚上消失殆尽。
因为那一晚上,同宿一间房的青唯破天荒地对她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我一定会离开这里,回到九岭神山。”
那时白兮尘年纪也才十五六岁,正是情窦初开,争风吃醋的好年纪。本来剑门只有她一个弟子,如今碰见青唯这半路塞进来的包袱,她心里很是厌烦,听见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当即想也不想,没好气地说道:“你回哪里跟我有什么关系?只要不在这里碍着我的眼就行了!”
她想牵元师傅的手,元师傅只会满脸柔和地拍一拍她的手,嗔怪地说:“都是快出阁的大姑娘了,哪里还有牵着师傅的道理?”
偏偏元师傅想要牵着青唯的手,就像当初那仙门高人一样,给她稍许亲近感,安慰她初来乍到惶恐的心。可青唯反而会避之不及,一副不肯跟旁人有丝毫触碰的样子。
——她梦寐以求的事情,旁人却弃如敝履,视而不见,可真是气死人了。
就在这句话后,青唯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兮尘师姐,元师傅是你的,我不会分走你的师傅,因为只有九岭那位师傅,才是我唯一的师傅。”
白兮尘顿时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十二岁孩童会说出来的话。
继而,她又羞又怒地说道:“你这丫头,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这些话若是师傅听见了,我非把你赶出去不可!”
但自那之后,白兮尘就再也没有针对过青唯。也是从那一天,青唯真正地成为了剑门的临时弟子,她白兮尘的半个师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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