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上白鲤的眼,青唯心里一震,继而低下头,格外心虚地小声祈祷:“没看到,没看到,师傅没看到我……”
白鲤的目光沉静,悲悯,却毫无压力。青唯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她似乎根本没有看自己,那如水的目光仿佛透过自己,看向的是场中不存在的人。
师傅不是没看到自己。
是她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
劫后余生后,青唯心头浮现隐隐约约的懊丧。
轮到揽微尘的训诫,场中弟子皆是俯首帖耳,洗耳恭听。只有青唯在抬起头,看向台上目光沉静,神游天外的白鲤。
“身为九岭弟子,需勤勉自励,敬师爱友,谦卑恭顺,团结互助……”
那一抹扬起的水蓝色裙裾在风中清清冷冷,毫无声息地落在纤尘不染的地面。
青唯仰起头,不知怎的,心里涌上一抹强烈的悲哀。
白鲤站在那里,仿佛凡世都与她无关,整个人如九天仙子,清冷,决绝,与这九岭,与这大殿,与这热血的千万人,都格格不入,毫不相干。
与她青唯,更是天壤之别。
倘若她变强一点,可以和往昔那些惊艳卓绝的弟子们一较高下……是否能稍稍入了她一点法眼,得了一丝青睐?
几位师尊热血的训诫在九重宫大殿前的场地中朝四面扩散,久久不散。
青唯低下头,眼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
白鲤的目光从游离于外的世界回了过神,她看向台下的青唯,心头涌上莫名的滋味。
清影派,就只有这一个新来的小弟子。
昔日的欢声笑语尽数化作清冷孤寂。
她往日里也爱热闹,在烟火处跟着一群弟子,笑看尘世纷争,红尘熙攘,只是到头来,孑然一身,习以为常。
大殿在一片新入门弟子的热血沸腾中结束。
场中大部分的新弟子们都跟着师兄师姐们离开,稀稀落落只剩下几人仍在原地。若愚走到青唯身侧,见她低着头一动不动,有些奇怪地问道:“小师妹,你怎么了?”
青唯紧攥着的拳头无声地松开。
她抬起脸,撑起一个笑容,眼巴巴地问道:“师姐,九岭仙门上,可以学练剑吗?”
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问题,若愚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说道:“咱们是仙门,求仙问道,并不会舞刀弄剑。”
也对,修真界和武林江湖是两个概念。
说罢,她又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问这个呢?”
青唯脸上浮现一阵局促,继而神色坚定地抬起头:“师姐,你也知道,我这体质没办法修仙问道。我知道,师傅收我为徒,其实只是可怜我。但我不想师傅一辈子都用可怜的目光看着我,我想,既然修仙问道走不通,那我总可以练武功吧?”
既然修仙这条路走不通,她总可以练功,成为凭武功叱咤天下的侠士吧?
剑走偏锋,好过在山上坐吃等死啊!
若愚被她的脑回路给清奇到了,有些迟疑地说道:“可是我们九岭仙门,从没有过这个先例。而且我们山上,也没有剑客。”
她心底还有一句话,始终没说出口。
师傅并不在意你是否出色,她不过是一心想着复仇的可怜人。即便你练了剑,你也不可能在师傅心中有分毫之地。
青唯眨巴眼睛,说道:“那山下就有咯?”
若愚有些好笑,她伸手抚了抚青唯的头发,有些怜爱的说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倘若你想学武功,你得去找师傅。”
青唯点了点头,颇有些担忧,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要去找师傅问这事,师傅她不会生气吧?”
若愚摇了摇头,嗔道:“师傅从不对门下弟子动怒,她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但实则……”
说罢,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停住了话头,只是一脸抱歉地看着青唯,朝她说道:“总之,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若想要学剑,找师傅问问便是。”
青唯略带忐忑地点了点头。
看见青唯这幅样子,若愚不由得又笑起来,说道:“你不要怕师傅,她其实……以前很平易近人的。”
往日里的师傅从不会这样清冷疏远,遥不可及。
百年前的心结,让她性情大变,彻底将昔日的自己锁死在这躯壳之中。
青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若愚又叹了口气,说道:“倘若有时间,多跟师傅说说话。她其实……很寂寞的。”
青唯的心里一阵刺痛,这个词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在那个世界里,青唯也是孑然一身,独来独往。她从小父母离婚,被父母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受尽了世间的白眼,尝尽了人清冷暖辛酸。
后来她索性自己去到孤儿院,在基金会的支持下,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成绩优异,一路披荆斩棘,平步青云,才好不容易挣来了优渥的生活。
在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能力独当一面的时候,父母却又像是串通好了一般。他们一起找上门来,在左邻右舍,在公司同事面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她断绝联系,背信弃义,不赡养两位老人的罪责。
她知道,昔日每月绵薄的供给让他们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他们想要的是她名下的一套房子,或许是几套房子,给他们给各自的家庭做往后的江山基石。
这两个早年互相视为仇敌离异夫妻,为了榨干这个仿若余孽的亲女儿的价值,不惜多年后摈弃成见,一拍即合,来一起合谋吸干她的血。
在所有人都投来的鄙夷目光里,她将那张每月给他们打款的卡折成两半,没心没肺地朝着两位老人大笑:“我就算死了,遗产也会捐出去。你们也别想得到一分钱。”
在彻底决裂后,这对夫妻不惜余力来散播她的每一个谣言,她的不孝之名传遍了她所能去的每一个角落。
她并非无所畏惧,更不是什么心逾钢铁。卫生间里的痛哭,深夜的辗转反侧,都只教会她一个道理。
第二天,她会怀抱希望,更加张扬地微笑。
这世界越是要她难过,她越要活得潇洒肆意。
她一步都不会退。
被不孝之名遮蔽的多年里,她不曾爱过别人,也没有旁人敢于接近这个背负了忘恩负义名声的女人,她的朋友,几乎都由高中大学而来,在这一场风波后,所剩寥寥无几。
何况她的盛名背后,还掺杂着父母放出来的“乱交”“侮辱父母”“目中无人”“跟女人搞那个”“不得好死的不孝女”诸如此类的标签。
现实里没有人拯救她,她已习惯自救,舔舐伤口,而后尖牙利嘴,争锋相对,坦荡地活下去。
她没感受到过世界的善意,也没有遇到什么萍水相逢出手相助。这么多年里,只有寂寞,如影随形。
她最大的特点,就是爱憎分明,知恩图报。但凡有人对她一分好,青唯就会竭尽全力,千百倍偿还。
面对着若愚的担忧,青唯点点头,目光坚定地说道:“我知道了,我一定会成为师傅的骄傲,让师傅不那么寂寞。”
浮云阁上,紫荆花树下。
遮天蔽日的紫荆花在枝叶间点缀。四周环绕着的一排排整齐房舍里,燃起了一缕细细的炊烟。
这颗紫荆花树的树冠范围已经遮蔽了整个清影派的房舍。树干粗壮,根系丛生,在仿若湖泊般粗壮看不到边际的主干上,四面覆盖了无数的花草,树干上也爬上了碧绿青苔和细碎白色花朵。
在巨大的紫荆花树干上,由三丈高的地方,从树干中开凿出一条溪流,从中空的树心中引下上头降下的雨水,垂着一道环绕的瀑布。
由瀑布进去,便是白鲤居住的石心室。
在冰冷的石室里,没有窗,没有任何用具,只有一张白玉石床,还有玉床对面浮在空中的一把烛台,上面燃着三注香。
四面镶嵌着鲛珠,在这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亮起微微的皎蓝色光芒。
白鲤坐在房中,在这日复一日的安静里,习以为常地静心打坐。
以前都与以往无异。
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同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眉头微微蹙起。许久,才将目光挪向了通往外面的石道。
是什么味道?
人间的炊烟?还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她站起身,眉间微微蹙起。
在黑暗的石道里,青唯浑身都湿透了,她怀里紧紧地抱着一个东西,在黑暗里摸索着走了进来。
白鲤站在幽蓝色的鲛珠光华里,无言地看着她。
青唯长发都湿漉漉地披在身上,活像只落汤鸡,她打了个哆嗦,看见白鲤站在石室里,当即眼前一亮,苍白的脸上一阵惊喜:“师傅!”
身后是一条长长的湿润水泽。
白鲤有些迷惑,她看着青唯走进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怀里还紧紧地抱着个东西,当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青唯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抹自己脸上的水,将怀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露了出来。
这地方也没有什么物件能搁,她的目光落到白鲤身后的白玉石床上,连忙把自己怀里抱着的饭菜放在石床上,仰起脸来看着白鲤,说道:“师傅,我做了饭菜,你要不要尝尝?”
说起来也是懊恼,在原本的世界里,青唯好歹也是厨艺了得。她本来想给白鲤拿出些当家手艺来征服她的胃,再来开口让她答应自己去学剑。
毕竟吃人手短,拿人手软。
但没想到这石心室外面竟然有一道瀑布!
她来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带伞,走近了才傻了眼。可倘若再回去一趟找些避雨的物件,怀里的饭菜怕都要凉了。
索性咬了咬牙,直接冒着瀑布进来了。
白鲤看着她。
青唯浑身都被淋透了,狼狈极了,脸色苍白,牙齿打战,整个人在鲛珠幽蓝的光芒下显得像个滑稽的小丑。
像条可怜的落水小狗。
这是她心里下意识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青唯拧了拧自己的头发,忽然又看到地上落了一滩的水泽,不由得有些懊恼,说道:“师傅你别介意……等会儿我擦干。”
白鲤摇了摇头,她看着青唯,眼里有些迟疑:“我已过辟谷,无需再食用五谷杂粮。你拿回去吧。”
青唯愣了一下,继而眼巴巴地仰起头看着她,说道:“师傅……这饭菜没有湿,都好好的呢!”
说罢,她像是在求证似得,连忙把食盒打开,里面的饭菜尚且还热腾着,有荤有素,三菜一汤,别致有心。
房间里顿时充满了一股饭菜香味。
生怕自己衣裳上的水滴到饭盒里,青唯打开饭盒,又连忙拢了拢袖子,脸上浮现一个大大的笑容:“师傅,你平时就住在这里吗?一个人,不害怕吗?”
四周幽蓝色的鲛珠光辉夺目,但是未免显得太过阴森诡异了些。
听到这天真的问询,白鲤刚刚的忧虑此刻化作了嗔怪,她脸上稍微流露出了些松懈,说道:“果真是孩子心性。”
青唯察觉了她的放松,连忙打蛇追棒上:“师傅,我一个人住在外面也害怕得紧,不然我也来陪你一起住吧?”
白鲤淡淡道:“你怕什么?”
见白鲤没有明确拒绝,青唯一边盛着饭菜,一边偷偷瞄着白鲤的反应。她望向白鲤的眼里尽是诚恳:“徒儿老是做噩梦,要是师傅在旁边,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她盛好饭菜,拿起筷子,往白鲤面前一递,眼巴巴地看着她:“师傅,就尝一点!我手艺真的很不错!”
幸好脸皮厚,不然这样自吹自擂,怕不是当场脸红。
白鲤犹豫了片刻,奈何实在招架不住青唯的热情,看着她那可怜的小眼神,终于还是伸手接了饭菜,掀起面纱后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轻声道:“记住,以后可别再做饭菜送来了。”
眼看着面纱下露出一个弧线柔美的下巴,青唯瞪大了眼睛,继而又有些遗憾地收回了目光。她笑得柔情蜜意,眼巴巴地看着白鲤,等着她咽下去的反应。
白鲤尝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尽是凡尘味。倘若搁在凡尘世间,这也算是好手艺。可尝遍了琼浆玉酿,山珍海味的修仙之人,怎么可能吃得下这种粗制滥造的烟火之物。
但再一看青唯那殷切的眼神,白鲤还是细细地吞咽了下去,这才淡淡道:“尚可。”
青唯喜上眉梢,差点没欢呼雀跃起来。
她搁下碗筷,说道:“你来这里怕不只是为了给我尝尝你的手艺吧?”
青唯眨巴眼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想学剑……”
这件事,其实就在刚刚大殿散后,白鲤已经听大弟子若愚禀报过了。
但从小弟子青唯嘴里说出来,又颇有种命运弄人的意味。
白鲤垂下眼眸,淡淡道:“好,那我择日把你送下山门,给你寻一处好去处,拜师学剑。”
果然小孩子都是三分钟热度。
拜师刚过,便想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孤寂的清影派,离开她这个冷若冰霜的师傅,去往更辽阔的江湖和师门。
青唯愣住了,许久,才结巴道:“我不是想下山!我也不是想要离开九岭!师傅,你误会了!”
白鲤沉沉的目光望向她。
在触及白鲤视线那一刻,青唯一阵心悸。不过是眨眼间,刚刚还尚有几分烟火气息的白鲤忽然间就像是变了个人,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一种无力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青唯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忽然鼓起勇气伸手,攥住白鲤的一袭衣袖,哀求似得说道:“青唯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能修仙问道,师傅收留我,也是可怜我。可我想,既然青唯不能修仙,那我可以练剑。青唯为了报恩来到九岭,拜入师傅门下,只一心想要让师傅开心,我不想这辈子碌碌无为,让师傅为我分心。倘若我学了武功,至少不会拖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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