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

    沈琛到医院时已经是半夜凌晨三点,外面大雨初歇,守在病房外的记者也都是倦怠的——毕竟都是血肉之躯,而非一刻不停的机器。

    他进去的时候没有在里面看见刘宝同,旁边已经安排了另外的病房,病房里极安静,静的能听见窗外树梢雨水滴落的余音。

    刚刚从手术室下来,老人家是开颅手术,现在还在打葡萄糖,露在外面的一只手枯黄瘦削,微微睁开的眼睛里一片混浊。

    凌晨三点还不能睡下,大抵应该是难受的,但就算此时身边都空无一人,这个年纪遇见这样的事,倒不知该说是悲凉还是无奈。

    距离手术过去已经有一天一夜,老人已经能勉强说话了,她看见沈琛进来的时候眼睛里愣了一下。

    良久,嘴唇翕动,她对着沈琛只说出一句话:“......那毕竟是我的孩子。”

    只这一句话,沈琛就明白了 ,病房外就是记者,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她自然是清楚的,若想要澄清早就开口了,拖到现在未置一词,其实就已经是默认了刘宝同的说法。

    刘宝同毕竟是她的孩子,她不能用一句话就把自己的孩子毁了,所以她默认了所有人对陶恂的诬陷,哪怕是陶恂和沈琛救了她的命。

    ——有时候人自私的远超常人的想象,身为父母对孩子的容忍也远超常人的想象。

    “刘宝同是七七年出生,所以他不知道他的父亲在建这座房子的时候出了意外,在七六年的年末就走了,您一个人把他和他的哥哥拉扯大,他的哥哥和嫂子在零七年的时候车祸去世,留下的只有刘值一个孩子。”

    沈琛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一直很安静,这世上所有事都是有因有果,这些事只要用心并不难查。

    “您早年为了将两个孩子拉扯大,曾经将家里所有能卖的都卖了,唯一留下的就只有这座老房子,其实如果你回老家的话应该能过的轻松不少 ,您一直不肯变卖放弃这座房子,其实是因为舍不得建这座房子的人吧。”

    “——而在刘宝同眼里,这只是五百万。”

    他用的是敬称,语气谦逊,但每一个字都好似薄刃削过 ,明明语气毫无锋利之气,但就是伤人无形。

    “刘思雨今年刚上大学,早就申请了大学补助,她其实是并不缺钱的,不过是因为知道家中拆迁,觉得父母把钱都留给了弟弟,所以一直变本加厉的要钱,最近一个月她打了数次电话回来要钱,但哪怕是您住院都不愿回来看一眼。”

    “刘思雨的弟弟刘思启今年高二,原本学习就并不好,知道自家拆迁后就已经完全跟辍学差不多,已经十多天未曾去上过学,一个星期前他在学校外聚众斗殴,将别人的头打破了,医药费需要赔偿七万多,而且学校正在考虑将他开除。”

    病在床上的老人无意识的攥紧了拳头,动作太大导致药瓶微微颤抖,打点滴的时候是不能乱动的,沈琛叫了医生过来,却并没有就此打住的想法。

    “刘宝同其实自己的脊椎已经好的差不多,只是不愿意出去做事,兴许是嫌弃累,兴许是在盼望拆迁款下来——”

    “开始爆出此事的是您的孙子刘值,他也是您一手带大的,大学毕业后处处碰壁,现在期望着拆迁款下来好自己创立公司,他觉得他找好的工作是因为空降富二代而失去,但我去了解过了,其实是因为他进公司第一天就弄错了重要数据。”

    沈琛站在窗前,始终只是用陈述的语气说话,可能是因为天生如此,使他哪怕只是安静站在那里,给人的感觉都是冷漠的。

    “一开始您激烈反对的时候他们并不十分反对,那是因为他们还需要您来抬价,一旦您触及到他们最根本的利益,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刘宝同和刘值在您昏迷的时间里已经拿到了房产证,昨天还在因为拆迁款的分配争吵,最后决定三七分。”

    “总有些人幻想着一夜暴富,恰好拆迁就是一个这样的机会,但一夜暴富又能持续多久?若是抱着这种心态不思上进,千金散尽也是容易的事,您觉得是不是?”

    他说话的声音冷,虽是询问的语气,嘴角却是掀起一抹薄冷的弧度。

    老人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出不来声音 ,只能看见枯瘦的脸颊和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的手,痛苦至极。

    沈琛接着道:“我的确是想拆迁后将那里重新规划重建,但我如今却并不愿意让他们拿到钱,毕竟我的名誉是无价的——我可以放弃拆迁那座房子,我相信您是懂我的意思的。”

    沈琛略抬起头,波澜不惊:“——刘宝同已经答应,如果您不愿意,明天就只能看见老房的废墟。”

    在老人重病的时候说这些诛心之言确实是残忍的,沈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确实已经仁至义尽,他原本就不是什么仁慈之人,也觉得有些人并不值得旁人的仁慈。

    ——

    记者是一早联系好的,采访开始的时候小郭刚刚好打了电话过来。

    “陶副总已经退烧了,刚刚量了体温,已经三十七度九,只是还在说胡话,不过已经没之前那么严重了。”

    沈琛站在窗边,右手搭在窗上 ,食指和中指之间夹了一根烟,没点燃,就是单纯拿着,目光落进外间浩浩荡荡的长风里,里面采访他不能出声,所以最多也就是嗯一声。

    小郭尽职尽责的报告着,老板不挂电话他也不敢挂,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刚刚有电话打过来,好、好像是陶总的父亲。”

    ——陶副总的手机,他没敢碰。

    沈琛又嗯了一声,就是没有挂断的意思。

    他只能事无巨细的报告清楚,就连陶副总喝了几口水都一一汇报,十五分钟后终于得到解放,沈琛大发慈悲的挂了电话。

    小郭坐在沙发上,背后都是冷汗,他不聪明,做人做事都笨,但他看的出来,老板不待见他,是那种从第一眼看见的厌弃,他本来胆子就不大,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畏畏缩缩。

    ——但公司工资丰厚,是他毕业能找到最好的工作了,而且,老板和陶副总人都挺好的。

    老板不说话的时候太吓人了,小郭吞了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得定一个闹钟,陶副总六点的时候要再量一次体温,如果又烧起来就得去医院。

    ——

    沈琛放下手机的时候采访刚刚录完,昨天淋着雨跑了半夜,然后又在警察局呆了半夜,自然是没有睡好的,连续两天这么熬着,哪怕是再身体再好的人也是受不住的。

    手指在屏幕上匆匆点了两下,他才发觉自己是下意识的想打给陶恂。

    ——不论什么时候,哪怕是凌晨三四点,只要他一个电话打过去,陶恂总能随叫随到。

    他竟已经养成了习惯。

    ——但此刻陶恂还在发烧。

    沈琛把手机放回兜里,他没有什么想跟老太太说的,刘宝同能在那样慌乱的时候冷静的反咬一口,他背后肯定是有人教唆的,所以他方才对老太太说,若是不答应明天就只能看见废墟不过是句空话。

    莫说外面此刻众目睽睽,就说刘宝同不答应,他就不可能硬来。

    但关心则乱,至于她是更关心房子还是儿子,那就是她自己的抉择了。

    沈琛没有把握,但他手里还有另一件东西——那个雨夜里,陶恂推门救人,他则录了音频。

    只是那时大雨滂沱 ,声音模模糊糊并不分明。

    推门出去的时候他看见一直挂在老人家眼里的那滴泪啪一下掉下来 ,护士匆忙拿了湿巾给老人家擦拭,却只能越擦越多。

    凌晨五点的路上人烟稀少,沈琛挂了电话,微微往后靠在座椅上。

    ——老太太终于做出了选择。

    沈琛并没觉得太过意外,记者是他给的机会,老太太怎么选是她的自由,她的丈夫故去这么些年,和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比起来,房子未必就是不能舍弃的。

    ——但沈琛让她清清楚楚的明白,她的儿孙都是一群怎样的人渣。

    这个反转过于劲爆,前一天还在怒骂陶恂是富二代人品有问题的网友纷纷表示错怪好人,虽然还是有人觉得强拆本身就有问题,但舆论的大风向确实已经偏转。

    接下来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首先被扒出来的是刘宝同 ,有他从前工地上的工友爆出来他以前在工地偷奸耍滑贪小便宜,夜里偷偷把工地上的瓷砖和钢筋偷回家去,或者借着腰疼不做事白拿工资被赶出去……

    而在这之前,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憨厚老实,身体不好受到不公平待遇,被富二代欺压的老实人形象,有时候形象树立的太好也是一种错误,因为反噬的时候会尤其恐怖。

    ——为自己被愚弄的怜悯同情,原本一分的可恶就变成了十分。

    再而后就是曝光的一起收受贿赂,某高中部教导主任被指认收受学生家长的贿赂,为严重违纪学生开后门,而这样一起事件之所以会和刘宝同扯上关系,则是因为那个拿着几万现金请老师过中秋的正是刘宝同。

    这个口口声声说自己没钱,一穷二白还被富二代欺压的老实人,一下子拿出三万块的红包请老师对他的儿子多加照顾......

    然后竟然被曝出来,刘家在之前已经拿了一部分拆迁款,但是却在工地施工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反悔,甚至到如今扩大舆论,其实都是想坐地起价,拿到更多的钱......

    刘家。

    “我不是叫你们安抚好老太太?现在爆出来这些是怎么回事?!”

    “我告诉你们,如果这事儿办砸了,别说你儿子还能不能继续把书读下去,就是你女儿能不能好好在学校待下去都不一定!”

    “这事儿是我们的错……您别介意……您……喂?喂?”

    沈丛气的直接砸了手机,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他倒没想到这些人底子竟然这么差,被抓了这么些把柄  ,而且就连个老人家都看不住,就算老太太想说,只要家属没同意,依老太太现在的病情,也是不能自己说出来传出去的。

    “一群蠢货!”沈丛恨恨道,为了封这个人的嘴他拿了一笔钱出去,没想到这蠢货马上就去露富 ,说了他那个不省心儿子的事儿他会处理,结果还拿钱去贿赂,还被媒体记者抓了个正着。

    “沈少消消气,”林朝蹲下身给他把手机捡起来,掩盖掉眼里略微的一些不屑,不过这样一点事,马上就自乱分寸,跟沈琛比起来,果然是有天壤之别。

    “现在消息爆出去没一会儿,沈少我们现在出手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沈丛烦躁的扯了扯领带,他是烦躁,但没傻:“之前为了整死沈琛,这事儿是我请的朋友一点一点把他和陶恂扒出去的,一开始就放任自流任由舆论发酵,现在想控制就能控得住制?”

    沈丛骂完人把摔碎的手机又夺回来,看了看,幸好没坏,踌躇了一会儿,还是把电话拨了出去。

    “——外公,你是不是跟那个罗德里格斯是旧识?”

    ……

    刘家。

    “爸 ,不是说家里没钱吗?我昨天问你要钱买坐飞机的票回来你都不给,今天就有钱去给老师行贿?醒醒吧,刘思启就是烂泥扶不上墙,你给他花钱有什么用?迟早得进局子,到时候还不得让我过来照顾你们?”

    “思雨!怎么说你弟弟呢?!”

    刘宝同还没开口,一旁的陈淑芬马上就呵斥了一声:“你弟弟只是好玩了些,还是个聪明孩子,只要这次能留下,以后肯定能好好念书——”

    “你们就做梦吧,”刘思雨嗤笑了一声,“你们就好好做梦去吧,他就是个无底洞 ,这些年打架斗殴,多少次差点退学,我看你们有多少钱能搭进去,给我花点钱就跟要你们的命差不多,给他打水漂你们倒不心疼了?”

    “思雨,是我们不给你钱吗?坐飞机,你坐火车回来不了是不是?飞机多贵你不知道?”

    “行行行,给你儿子花再多钱都是理所应当,我想坐个飞机不行了?拆迁款多少钱?你给过我一分钱?”

    ......

    沈琛焦头烂额。

    舆论压力刚刚往好的方向转过去,就连警局那边也因为老太太的证词而洗清了陶恂的嫌疑,远在b国的投资商就突然中止合作。

    沈琛觉得意外,这件事马上就可以完美解决,解决后这块地可能还要涨一个价位,可是那位罗德里格斯突然就不愿意继续支持了。

    ——哪怕这位颇巨慧眼的投资商十分看好沈琛,但老友的面子不能不给。

    之前确实因为老太太的事有所延期,一开始也发过邮件给罗德里格斯,但他表示并没有问题,但谁知不到三天 ,他就突然反悔。

    因为拖延并不是投资方的错,所以一切后果皆由沈琛公司一力承担。

    陶恂睡到中午才勉强醒了一些,小郭一夜没睡,刚刚又回公司处理合同的事去了,沈琛原想自己去,但陶恂一直断断续续的咳嗽,他也就仁至义尽的留了下来。

    办公桌就放在客厅里 ,陶恂窝在沙发里睡觉,沈琛定了闹钟,等时间到了就用热水喂陶恂喝一次药。

    烧已经退了,但整人精神状态不好,沈琛在计算自己名下有几套房产可以迅速变卖的时候陶恂手机响了。

    陶恂默默的想着自己还有多少钱,把自己上个星期刚刚收到的车卖了能不能救一时之急。

    “爸——你说什么?”

    原本接电话起来懒洋洋的陶恂觉得有点手抖。

    陶之行迫于自家父亲的威视,不由得无奈道:“你爷爷问你——要不要拼爷爷?”

    这年头,有拼爹拼妈的,现在连爷爷都能拼。

    陶之行不由得感叹一句,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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