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这是个掌控的姿势,但沈琛用的力气并不大,只是轻轻搭在他头上,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房间里没有开灯,外面是大雨滂沱,陶恂抬起头来只能看见沈琛瘦削的下巴,他的眼睛半隐在一片阴影之中,让人看不清楚情绪。

    但他莫名就感觉到沈琛是在难受,这种难受几乎包裹了他整个人,从他身上缓慢的蔓延进四周无尽的黑暗里。

    “我记得……”

    沈琛放在他头上的手没动弹,只是喉结动了动截道:“我刚刚看了你的手机。”

    他刚刚推开门的时候听见陶恂说明天就去,看见他出来声音一瞬间就弱了下去。

    他低头看着这个人,烫过的头发摸在手里有一点毛躁,蹭的他掌心发痒,他低声重复一遍,明明声音暗哑低沉,却冷静的仿佛带着锋利的刀刃:“那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陶恂拼命点头,仰起头来看着他,有点着急,眼睛里甚至是慌乱:“琛哥,你的话我都记得,我没让他们去,我肯定听你的——我去是因为明天林舒结婚啊!”

    陶恂脑子算不上聪明,对任何事都并不怎么上心,但唯独对沈琛的事特别敏感,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直接意识到危险。

    ——沈琛确实生气了,如果他继续犯蠢的话后果可能非常严重。

    林舒是林朝的双胞胎妹妹,刚才确实是林朝打电话胡搅蛮缠让他无论如何明天都得去捧场,他也确实没有答应林朝的建议,他不能继续惹事了。

    沈琛沉默了一秒,一直卡在嗓子里的那口气仿佛才终于出来了。

    陶恂的发色浅 ,连发质也是柔软的,少年的时候短发服帖的落在耳郭,看着又精致又听话,真的是那种蜜糖里养出来的不谙世事的小公子,现在哪怕是把一头好好的头发弄的乱七八糟的,掌心里的触感都还是柔软的。

    ——忍不住揉了揉。

    陶恂莫名想起自己小时候养过一只阿拉斯加,揉起来也是这个动作,他的头发本来洗完澡就有点炸,被沈琛一揉瞬间就成了鸡窝 。

    然而,敢怒不敢言,甚至在沈琛收手的时候还有点想过去蹭蹭。

    沈琛从容的走到沙发旁的冰箱取了瓶水出来,可能是因为噩梦的缘故,嗓子干的发疼。

    “早点睡,明天得早起,”沈琛把门关上前又叮嘱了一句:“沙发地方小,你自己小心点睡。”

    陶恂看着关上的房门,然后又看了看自己窝着的沙发,有点沮丧 。

    ——我什么时候才能脱离沙发去床上睡啊?

    可能是得到答案,沈琛下半夜睡的颇为安稳,他叮嘱到位了,但第二天却仍是在地板上捡到了陶恂,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滚下去的,扒拉着半床被子一头黄毛滚成了鸟窝。

    ——他得找个时间带陶恂把头发染回来,太扎眼了。

    沈琛拍了拍人肩膀,看见陶恂睁开一条眼缝便退开了些许:“醒了就去洗漱,洗手间里有干净的牙刷和毛巾。”

    陶恂迷迷糊糊的答应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一摇三晃的进了洗手间,冷水拍到脸上的时候他才终于有点清醒的迹象,他回头看了眼客厅,然后又浇了自己一捧水。

    ——冷冰冰的触感告诉他确实真的。

    陶恂对着镜子把翘起来的黄毛一簇一簇的抚平了,这才一身清爽的出来,昨天那件衣服淋湿了还被泼了菜汤,当然是没法再穿,沈琛给他找了一件自己穿过的旧衣裳,除了袖子有点长穿着竟然很合身。

    沈琛领着人下楼,陶恂昨夜睡的不大好,脖子后边有点疼,在电梯里歪着脑袋按了按,疼的轻声吸气。

    “外边不是没地儿住,非得跟我这儿睡沙发?”沈琛凑近看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眼睛里有点微弱的笑意。

    陶恂歪着脑袋看过来,一边疼的直吸气一边哼了一声:“我乐意。”

    大雨过后的清晨空气清新干净,吸进肺里有些微微的凉意,虽然确实脖子疼的快断了,但确实是这四年以来他睡的最安稳的一觉。

    ——沈琛就在隔壁。

    ——虽然确实好疼。

    沈琛有晨跑的习惯,回国后也没落下,小区的绿化绕两圈跑回来吃早饭刚刚好。

    这倒苦了陶恂,陶小公子是陶家最小的公子,蜜罐里长大的人,以前在学校还经常打打篮球跑跑步,后来过上纨绔子弟无拘无束的生活,在体育方面就根本养废了。

    沈琛的速度算不上太快,一开始陶恂跟的轻轻松松,中间还有事没事的故意跑到前面等沈琛,态度十分挑衅。

    ——然后跑完累趴在了地上。

    沈琛觉得陶恂那样子过于欠收拾所以临时多加了两圈,陶恂前面跑的太快,后继无力,最后几乎是爬回来的。

    “行了,刚跑完别趴着不动,”楼下刚好就是一家餐馆,地方小但味道不错,沈琛晨跑完了会在这里坐一会儿,陶恂现在就累趴在店门口的榕树下,喘的跟上气不接下气。

    这里的老板姓陈,沈琛来的多了也算认识,有时候豆浆卖不完就送他一杯,今天他来的晚了,但桌上那杯豆浆依然放在那里。

    “来,喝一口。”他确实没想到陶恂这么不经折腾,一开始跑的贼嚣张,结果原来是个纸糊的,还一直非硬撑和他同步,沈琛又好气又好笑。

    明明跑步不关胳膊的事,但这会儿陶恂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就抬起头就着沈琛的手喝了两口,刚润了润嗓子,就突然被扶了起来。

    “刚跑完再走一会儿。”

    陶恂:“......琛哥!!!”

    陶恂平时作息紊乱,从来都是不怎么吃早饭的,这还是第一次觉得早饭这么好吃,他叼着根塑料吸管狼吞虎咽的时候林朝的电话就过来了。

    “陶恂我说你到底还来不来?那个混小子都快把我妹接走了!”

    声音格外刺耳,陶恂忍不住把手机拿的离耳朵远了一点:“来,肯定来,不是还早吗?”

    陶恂一脸镇定的把手机放在了离自己十万八千里远的桌角,嘴里吃完一个灌汤包就真诚满意的嗯一声,终于逃过一劫。

    有些人不管是做什么都是好看的,哪怕明明是和他一样吃一笼包子,他就是狼吞虎咽,沈琛就是慢条斯理,甚至连吃东西的动作都带着点不在意,他踌躇了一下才问:“琛哥,你去吗?”

    这样的商业世家联姻,皇城根下有头有脸的都得去捧场,林家的帖子应该是直接送到沈家,但沈琛——

    “去,”沈琛抽了张纸巾出来,声音很平静,“当然去。”

    如果放在上辈子他当然不会去,沈家就是有帖子也不会带着他去,但这种场合其实是最好结交人脉的,圈子里半数的名流,尤其是青年一辈大部分都得去露脸,而且这次是高中同学结婚,他去了和沈家也不会有什么冲突。

    林舒是林朝的妹妹,但和大部分双胞胎不一样的是她和林朝长的并不相像,当年高中的时候就是最为听话的小姑娘,情路也是一路顺利,大学的时候和大她一届的学长在一起,毕业就举办了婚礼。

    男方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家教极好 ,待人接物都很得体,看起来也是一对金童玉女。

    陶恂虽然现在在外面声名狼藉,但这圈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影响,只要陶家一天没有倒下,就没有人敢对陶恂扔一个白眼。

    婚礼很温馨,宣誓,接吻,交换戒指,甚至放了精心剪辑过的视频,看着十分让人感动,沈琛双手交叉放在膝上,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

    这样幸福的一对,谁能知道最后结局惨淡一拍两散了?

    ——果然,有时候知道的太多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事,他几乎是有些感慨的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突然飞来了一个什么东西。

    然后刚才还站在旁边跟林朝胡闹的陶恂下意识的偏过身去挡在他面前,手里的酒杯微微摇晃,沈琛回过头就看见陶恂被捧花砸中的脸,周围一片哄笑。

    陶恂茫然的偏过头来:“琛哥?”

    沈琛看着陶恂头上刚刚挂上去的那朵小碎花,终于没忍住笑了。

    陶恂一路接受了各种哈哈大笑,黑着一张脸提前出来,谁能想到陶恂挡的那么严实结果捧花撞在头上竟然还撞掉了一小朵了?还刚好挂在了他头上。

    还有年纪和他妈一个辈分的阿姨开玩笑说他从小精致的像个小姑娘,辈分在那里,嚣张如陶恂都只敢敢怒不敢言。

    出来的时候外面在下雨,秋雨连绵不绝,今天早上还是大好晴天晚上就冷风彻骨,本来是准备回去的,沈琛临时接了一个电话后就把车转了一个方向。

    这个走向十分眼熟——是去刘家的方向。

    “你觉得困就在车里睡一会儿,我去看看就回来,”沈琛吸了口气,果然还是拖的太久了,资金链跟不上,那边已经开始闹起来了。

    但他确实已经开足了工资,不至于半个月就等不住,中间肯定还是有猫腻,这时候陶恂的新闻还是热点,他得尽快去把事情弄清楚,安抚好情绪,不能让消息继续扩散。

    这时候的天气莫测,上车的时候还是绵绵细雨,等下车的时候外面已经大雨倾盆,陶恂没回应,只是下车的时候默默拿了伞跟上了。

    “琛哥,这回我不肯定惹事。”声音很低,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保证。

    沈琛立刻明白过来,陶恂是怕自己觉得他惹事非,不愿意他跟着才那么说,他也没反驳就嗯了一声。

    ——他能知道自己惹是生非就不错了。

    这块地其实是以前的老城区,地方不大,但里面挤了多少人确实没人知道 ,是真正的脏乱差,现在人都走光了,昔日拥挤的地方倒显得空落落的。

    地上堆满了拆除的钢筋水泥混凝土和木床的隔板,完全袒露着这座钢筋铁骨城市的内核  ,雨下的太大了,似乎只是一瞬间就已经是暴雨倾盆  打的伞面都噼里啪啦的作响。

    地方虽小但现在已经拆的七七八八,暴雨之下天地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分明,更何况是堆满钢筋木板的路。

    沈琛突然拉住了陶恂,拽着他的手腕踉踉跄跄的跑了两步,将他拉到看起来相对完好的屋檐下避雨:“先等一会儿,现在雨太大了,我打电话让人过来接我们。”

    陶恂几乎是下意识的挡在沈琛前面,给他留出一小片地方,雨打的人睁不开眼 ,陶恂不由自主的偏头然后突然一愣。

    ——是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又是另一声,第二声好像是茶杯落地,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清晰到刺耳的程度。

    那个声音那样大,哪怕在滂沱的大雨之中都极为明显。

    然后是脚步声,这是个狭小的二层小楼,脚步声从上面往下,然后在楼中的时候突然停下了,被另一个更慌的脚步声牵制住了。

    “别去——”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在剧烈的发着抖:“去找房产证——”

    女人的声音在这个雨夜听起来简直是索命的厉鬼,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仿佛是嘶吼。

    ——这一片拆迁废墟,唯一没有搬走的不就是刘家吗?周围已经在半个月前就断水断电,所以他们以为这是废墟也并没有错。他之前来过这里一次,然而今天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竟然一时没有认出来。

    ——不,刘老太太不是还在医院吗?为什么会回来,陶恂不知道是冷还是什么,整个人都有些轻微的颤抖。

    陶恂觉得一瞬间脊背发凉,他极缓慢的回过头去看沈琛,沈琛手里拿着手机,幽暗的光黯淡的落在他的眼里,他的眼睛说不出的沉静,像是被大雨洗刷后的清明。

    陶恂突然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突然就觉得心里安定下来。

    “妈......”男人的声音颤抖起来,不过只是一个气音,却好像是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的凄厉——然后是拉开木质老柜子的刺啦一声响。

    ——翻箱倒柜。

    陶恂推开门,让这场手忙脚乱的慌张寻找走到尽头。

    老太太倒在渗水的木地板上,身边是破碎的茶杯和一地狼藉。

    正在翻箱倒柜的男女像是被突然捉住的恶鬼,瞬间没了声息,只有手里的东西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

    陶恂背着老太太冒雨跌跌撞撞的往街口跑,沈琛打着伞,全部遮在了老太太和陶恂头上,他的耳朵紧贴着电话,极冷静的和医院说明地址和情况。

    巷子里面漆黑一片,巷口处却是一片灯火通明,长时间习惯黑暗的眼睛不能瞬间适应光亮,陶恂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半步,然后被一只手臂扶住。

    被大雨掩盖的是一片嘈杂声响,有长鸣的警笛和粗俗的叫骂,还有刺目的媒体闪光灯。

    无数镜头对准了他们,在雨伞的遮掩下是无数双令人发寒的眼睛,不,或许更多——

    巷子后是无尽的黑暗和厉鬼,外面是灯火通明下的不怀好意。

    沈琛站在陶恂旁边,雨水从他眼角往下滑落,他撑伞的手极稳,另一只手维持着半落在陶恂背后的动作,以防陶恂突然后跌。

    僵持只是一瞬间的事,救护车已经到了。

    “还愣着干什么?上车。”

    人命大于天,再多的媒体都只是让开路,好在医生对这样的阵仗见怪不怪,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以为他们是家属还捎带上了他们两个。

    车门关上的一刹那媒体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一窝蜂的冲过来。

    不顾大雨的记者将镜头拼命凑上去,谁都想夺得先机,然后被年纪轻轻的女医生凶了。

    “人命关天的事,你们都给我松手!”

    所以最后镜头记录的只有女医生凶巴巴的脸和沈琛越过女医生看过来的一眼,那一下太匆忙了,几乎没有人看清,只有陶恂。

    他就在离沈琛最近的地方,亲眼看着沈琛眼里的神情,是一片漆黑的冰冷。

    ——令人心生畏惧的森然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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