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正光四年的冬天。并未发生什么大事,除了母亲过世,弟弟袭爵,生活并没有没有什么大的波澜,莒犁之所以记忆深刻,因为那是她经历的最后一个太平年。
那个差点和她结了婚,一度只存在言传中,洛阳贵族们提起来,往往会带着鄙夷语气的名字——尔朱荣,最后会影响了彭阳王府的命运。甚至是整个洛阳城,整个朝廷,整个帝国。
她是深闺中的千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过上刀尖舔血的日子。
这一切,都有赖于她的那三个好弟弟!
尤其是这个三弟。
元子攸。
看起来恬淡、从容,不染俗尘,其实他才是那个最狠心、最冷酷、最无情的人。
风神秀慧,姿容俊美的长乐王元子攸。
彭城王元勰的第三子。
皇帝的宠臣。
元子攸,说起来,他的头衔可多去了。
正光五年,六镇第一次起义,在怀荒镇爆发。
像一颗小小的火星子,谁也没想到它会在短短两年之内形成燎原之势,差点将整个帝国烧成飞灰。
魏国的版图,大概在黄河流域一带。
东至渤海,北至大漠,西到昆仑山龟兹,南边不到淮水。
帝国上下共有三十多个州,十多个镇。
州的数目不固定,时常在变动。
因为长江和淮河的那头还有个南朝,爱自诩正朔,和北边的魏国争夺地盘。
双方的力量此消彼长。
如魏国国内发生什么动乱,南朝的皇帝,便趁机北上,攻城略地。
同样,南朝国内有什么动乱,魏国也会趁机派兵南下,争夺领土。
位于魏国和南朝边境的那几个州郡,如梁州等,时常处于战争之中。
当地百姓也都是墙头草,风往哪吹就往哪倒。
北魏还有一种区域划分,叫镇。
镇的等级,和州并列。
不同的是,州是行政区域。
州的最高长官叫刺史,管一地的行政事物。
镇,则是以军事为基础设立,主要分布在帝国的北边。
魏国早年将都城设在平城,也就是而今的并州。
位置非常偏北,一出都城就是草原和大漠。
之所以在这里建都,因为魏国的皇帝本就是草原出身。
一开始学习汉人安居定国,也是在草原附近。
平城的都城经营了五六十载,历经道武、太武、文成、献文、孝文五位帝王。
魏国建国之初,统治还不稳。
为了保护王都平城,抵御北边柔然民族的入侵,便在平城以北,沿线设置了六个军镇。
军镇由镇将领兵,此地居住的,都是原皇帝所属拓拔部落的部民。
拓拔人,是天生的战士。
六镇军人,是拓拔皇帝的心腹和肱骨。
战争时期,随天子征战掠夺。
和平时期戍守军镇,保卫都城,享受着优渥的待遇。
可惜,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自从那孝文皇帝拓拔宏,把都城从平城迁到了洛阳,还抛弃他的鲜卑祖宗,给自己改了个名字叫元宏,以汉人自居之后,六镇的地位一落千丈。由原来的的“国之肺腑”,沦落到食不果腹的境地。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此登场,拉开一场大戏的帷幕。
高欢是六镇人。
他出生的怀朔镇,跟最先爆发动乱的怀荒镇,是紧紧相挨着的。
理论上来说,他是汉人。
他祖父叫高谧,祖籍渤海,历代有做官的。
他祖父高谧在文明太后时,曾官至侍御史。因犯法得罪,被流放到怀朔为镇民。
至于为何犯法,高欢便说不清楚了。
他没读过书,也不识得字。
大概也是从高欢的祖父起,六镇成了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后,地位就逐年下降。
到高欢出生时,已经家徒四壁,连粥都喝不上。
他父亲是典型的,家道中落的贵族子弟。游手好闲,不事生产,把家产都败光了,穷困潦倒而死。他母亲在他出生那天难产去世。高欢自幼就是个孤儿,被他姐姐姐夫收养。
他姐姐高娄斤,家境也不好。他姐夫是个看守监狱的小卒子,只能给他基本的衣食,却没有办法给他读书。
不能读书,就意味着,这辈子是没有发达的机会了。
不过他身上有两个有点,一个是聪明圆滑。
这小子,打小就脑子好使。
他姐姐让他干活,他能想着法子偷闲躲懒,还能不让姐姐生气。
会摆弄人。身边总是凑着一群狐朋狗友,高欢总是那人头儿,大家都甘愿听他的呼喝。
还有一个大大的优点,小伙儿长得俊。
虽然家境败落,穷的要饭,但他模样长得英俊。皮肤白,五官周正,个子高大,是个标准的美男子形象。人长得顺眼,走到哪里,总是招人喜欢。有的人穿上战袍,也不像个将军,有的的破布麻衣,瞧着也是人中龙凤。
高欢就是这后者。
可惜龙凤穷的吃不起饭。
高娄斤认为,弟弟的性子,太过滑头了。
跟他那过世的老子一样,成天四处交际,想着投机钻营,走什么捷径,弄点钱,或弄个官做。结果弄到最后一事无成,穷的卖瓦片、当裤子。人么,要想过得好,还得脚踏实地。成天做白日梦是行不通的。眼看这弟弟,一日日大了,还靠着姐姐姐夫生活,又不肯去做点正经事糊口,高娄斤担心的要命。高娄斤时常教育他,到处托人,给他找事做,帮人家喂马、擦洗盔甲,去富户家里给人做工。高欢眼高于顶,嫌弃这些活低贱,做了几天便拔腿跑了。
高欢时常在外交结,有一次,他在路上,看到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穿着锦缎衣服,还披着羊裘。那人手握着缰绳,一边骑马,一边喝酒。后面跟着一百多号衣衫褴褛的小卒子,有的持枪有的带棍,跑的四脚不沾地。弄得灰尘遮天。
高欢一打听,才知道,这人是个队主。
在六镇,只要有一匹马,就可以当队主。出征打仗,那些没马的人,会跟在有马的队主身后,等于是个小官。
高欢知道后,心生羡慕。
只要有马,就可以做队主。
做了队主,就可以带兵。
虽然只是个百夫长,但也是自己的队伍。只要有人肯跟随自己,不愁找不到活路。而且做了队主,意味着成为这边镇的中上层,可以有机会认识那些达官贵人。
一切都不难,只要有马。
高欢心心念念,想弄一匹马。
可谈何容易。
他跟姐姐高娄斤说,高娄斤在厨房一边叉着手揉面做饼,一边给弟弟泼冷水:
“马?你哪里有钱弄匹马?你知道一匹马要多少钱?你把你姐姐我卖了都买不到一匹马。快别做梦了,咱们家买不起。买了也养不起。那玩意又不能耕地又不能宰了吃,放那当摆设,吃的喝的比人还讲究。一个月就要吃掉几两银子,哪里是咱们这种家庭伺候得起的。你姐夫一年都挣不到几两银子,哪有本事负担这么大开支。”
高欢极力劝说高娄斤卖房子卖地养马,说是等发达了,一定报答姐姐姐夫。把高娄斤气的拿擀面杖抽他:
“你想让全家都日晒雨淋,喝西北风呢。等你发达了,你姐姐我坟头草都五尺高了。”
高娄斤劝他说:“弟弟,你踏踏实实些,别做那些春梦。你没看到,那些队主、当官的都是什么人?人家都是豪强地主出身,家里世世代代做官。你这样的,就算是勉强弄匹马,你也只是个小喽啰。谁让你没个好老子。当初你爹就是异想天开,拿了家底去换马,结果好了。买来没几个月,那马就得瘟病死了,去找人家理论,还挨一顿打。白白送条命。”
高娄斤说:“弟弟,你姐夫托人给你找了个事,在那城门楼子值戍,一月有个几百文钱。你明天就去。”
一个月几百文钱,干那贱役,高欢不情愿。
高娄斤说:“你也十七八岁了,不要眼高手低。你不安心做点正事,攒点钱,怎么结婚娶媳妇。好不容易给你找的这差,你这次再不去,以后我们都不管你了。”
高娄斤还说:“你想买马。一匹战马,少说也要几百两银子。你要钱自己去挣,一个月挣两三钱,攒个一百年你就可以买匹马了。”
说的高欢悻悻而退,只是贼心仍不死。
镇边上有个大富户娄家,养了好几匹马,高欢偷偷潜入娄家的马厩,观察了好几日,想偷匹马回家。不料那娄家养了几条看门大狗,突然冲出来,追着咬。马没偷着,差点跌断脚。
回到家里,他姐姐见了他,眼神冷冷的,也不叫他吃饭。
高欢饿的肚子咕咕叫,假笑着问他姐:“阿姐吃过饭了没有?”
高娄斤冷眼暼着他,说:“我们吃过了,没给你留。”
高欢钻进厨房去揭锅盖,果然见清锅冷灶,一块饼都没有。
高欢走到高娄斤屋里,可怜兮兮恳求道:“阿姐,我饿了。”
高娄斤生气道:“你姐夫好不容易给你找的差事,你不肯去干。饿肚子活该。我管你十八,管不到你八十。以后你别来跟我要饭吃,我没有饭。”
高欢求道:“阿姐,你就给我口吃的吧。弟弟以后有了,十倍、百倍地还你。”
高娄斤见他走路一瘸一拐:“你脚怎么了?”
高欢不敢说偷马被狗追,只撒谎说:“不小心摔了一跤。”
高娄斤看他那样儿,心又软了。
毕竟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弟弟,哪能真不管他。高娄斤无奈:“你啊,什么时候能让阿姐少操一点心。”
高娄斤进厨房,给他做了一大碗面条。
高欢端着这碗面,吃的眼睛都红了。
高娄斤心疼地说:“哭什么呀,又没死人。以后听姐姐姐夫的话,好好过日子,平平安安的也就够了。”
高欢从此到城门楼子值戍,做了一个守门的。
每天迎着日出,背对夕阳,做一个守门的,天晴下雨,刮风晒太阳,都得站在那。换做常人,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哪天生一场大病,或者哪天打什么仗,说不定就死了。就算侥幸能活到五十岁,以他的出身,也还是一个守门的。
但是高欢不一样。
小伙儿长得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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