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凡是一只水鬼,自有灵识起,他就在归镜湖里生活了。
归镜湖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高山湖,湖面如其名,像一块平整无边的镜子,无色的水面波澜不惊,天水一线相连,甚至难以分辨出其中边界。
这一片奇景,足以成为省区知名的旅游景点,引来各地观光游客络绎不绝,但与常理相反的是……这里几乎是方圆数里杳无人烟,几近于万籁俱静。
这里过于安静了,静得连一丝风声都听不到,停滞的水面宛如一块凝固的镜璧。
这里没有人声,没有虫鸣,没有鸟啼,只有山上终年不变的浓雾,天上从不消散的乌云,将这一方山湖与世长绝。
此时静止的湖水之下,突然出现了一条细长的阴影,那阴影如一道闪电般来去穿梭,将凝滞的水面搅起些许起伏,却很快又重归宁静。
那水蛇一般的细长暗影突然停了下来,水面之下的影子向湖面快速上升。片刻后,镜面般纹丝不动湖水被扰乱,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颗灵活的脑袋。
贝凡披着一头长到可以盖住身体的乌发,在水波上轻盈漂浮,而他长发之下的身体却保持着捕食者独有的警觉,那是一种随时准备出击的姿态。
往日里的贝凡很少会主动浮出水面,他并不喜欢水面之上的空气,会把白白嫩嫩的皮肤弄得干燥疼痛,所以大多数的时候,他都是在冰冷幽暗的水域活动。
但这并不代表,他这个深水区的捕食者,就一定不会到水面上来。
湖中鱼虾纷纷躲开上浮到水面的大魔王,一时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得他一个在湖面上飘着,长发肆意披散,如衣服般覆在他的身体上,只在正脸前分开了一条小缝,露出了他的小鼻子。
贝凡正直直地面向着群山中的一个方向,似乎是发觉了什么不对的地方,还用鼻子轻轻嗅了嗅。
今天……注定有什么东西不一样。
在贝凡成为鬼后,他并不记得关于自己的生前事,他是谁、叫什么、年纪多大之类的问题,他统统都一概毫无印象。就连“贝凡”这两个字,都是根据他在湖底捡到的一块碎片上面刻着的字,随手给自己取来的名字。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也不怎么想去弄清楚这件事。人和鬼的追求是不一样的,如今身为水鬼的他心思简单追求直接,每天都想吃好吃的,每天都想吃得饱饱的。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让他感到有些烦恼的事……就是每天都肚子饿,吃不饱。
如今的贝凡早以食物链顶层的位置,稳坐了归镜湖一霸的交椅。这名头说来威风,但说出来却是没有人会相信——自贝凡有记忆起,他就没吃到过一顿饱饭。
鬼物喜欢蕴含灵气的东西,对力量有本能的追逐,每多获得一点灵力,就可以使他变得更为强大。
可是对于贝凡来说,这湖里的东西来来去去不外乎就是鱼、虾、蟹、贝几样,单调的食谱种类和贫瘠的营养成分让贝凡十分嫌弃,这些小活物蕴含的一点点灵气实在是太过稀薄,无论贝凡吃多少,都还是吃不饱。
贝凡浮在水面的贝凡动了动鼻子,双瞳警觉地眯成了一条线,遥遥望着群山的方向。
山中雾气不散,从半山腰上弥漫开的模样如竹筐中倾倒舒展的柔软白纱。但在那一片那积年不变的浓雾中,传来了一股极细微清淡的,却又很不一样的气息。
贝凡的感觉是对的,那笼罩山间从不散去的浓雾里,破天荒地出现了奇怪的能量波动,远远看去,竟像是水雾如波浪般在半空中轻颤。
水鬼悄无声息的没入水中,湖面荡开细小的水纹,涟漪向外接连扩散。他藏在水下以狩猎者的姿态,隐蔽地监视着岸上的情况。
大雾那边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正缓缓从在雾中行走。
那个身影逐渐变得清晰,贝凡眯着眼发现,那从雾里走出来的的闯入者……竟然是一个人类。
他姿态悠闲随适,腿长人又帅,个子还很高,看上去差不多就是个大学生的年纪,整个人都显得年轻挺拔,但他的周身气场又与那象牙塔中的大学生很不一样,举止神态中透露一种不经意的尊贵威严感,即使是独身一人走在这样的大雾里,他却仍能有一种仿若郊游踏青的气定神闲。
他终于走出浓雾,看到了眼前平整如镜面的湖,又回头看了看周围群山环抱的走势,神情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在这样连一个活人都看不见的奇诡之境,他却依然有着不动声色的沉稳,便足以看出他的心性定力远非常人所及。他又是这样的年轻,未来更是不知能走得多远。
此时在水下暗中观察的贝凡,满脑子想的却都是……这东西是什么,人类吗?
他在归镜湖里待了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人类。
他悄悄的、悄悄的仰着头,湖水轻轻荡开一个水波,贝凡把鼻子浮出水面,然后只轻轻的嗅了嗅,顿时陷入震惊。
虽然刚才已经有所察觉,但在人类走出迷雾后,他身上的香气犹如热气腾腾的大包子被掐破了皮,里面鲜美的肉馅香味“腾”的一下子翻涌而出,四处留香。
……这是什么味道?怎么会这么香!
那个从雾里走出来的男人,几乎是一个行走的灵气散发体,隔着这么远,贝凡都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清冽醉人的灵香。
贝凡眼睛都瞪得溜圆的——他从来都没见到过灵气这么精纯的活物,比起面前的人类,原本湖里那些勉强尚能入口的小鱼小虾,在一瞬间黯然失色,被贝凡直接打进了餐饮意愿清单的最底层。
面前的大型口粮堪称稀世绝味,在贝凡的认知里,只要进了他地盘的就都是他的东西,此时见这样香喷喷的一只自动送上门来改善伙食,他激动得不知该怎样表达才好。
他不敢像往日里那样在水里撒欢,怕弄出太大动静让口粮起了警觉,一会就不好得手了。贝凡忍了半天没忍住,只好在水里小幅度地扭起了尾巴。
左摇一下右扭一下,贝凡好高兴啊,闻一口都这么香了,若是能咬一口吃到肚子里,那该有多美味啊!
那缓缓向湖边靠近的年轻男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双英华内敛明亮眸子骤然看向湖面。
眼前归镜湖的湖面依然平整如镜,唯有随着水波推到岸边的最后一丝细微波澜,在岸边无声地消弭于无形。
年轻男人走到湖边,伸手掬了一些湖中冰冷的湖水,侧头看了看湖中心的方向,又收回了目光。
他从自己的衣领里,沿着脖子上带着的绳子拽出了一小截用冰玉雕成的玉饰,那玉饰是一只小巧玲珑的毛笔,却在落在年轻男人的手心时,瞬间就变成了一只正常大小的玉笔,通体散发着绝非凡物的幽幽白光。
岸上的人类拿着手里的玉笔,在空中挥舞了几下,贝凡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却敏锐的感受到了湖底深处的水流,似乎在刚才的那一个瞬间发生了改变。
贝凡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但却一点都不感到害怕,在这一片湖水中,贝凡就是唯一所向披靡的王,没有任何活物能与他为敌。
他很高兴地笑了起来,两只尖尖的獠牙露出来,在湖水中亮出寒冷的光芒。这只是一只弱小而脆弱的人类,连锋利的门牙都没有,能拿什么打败他?
发出了王之藐视的贝凡呲着牙,眼神热烈地锁定了岸上的人类——别管这个人类是怎么进来的,但只要来到了这里,一口咬下死了,那就是他的食物。
他势在必得。
岸上的男人站在湖边稍作准备,把外套和背包一同放到了湖边的树下,脱下了自己的长袖外套。
水底的贝凡看着弱小的人类一步步走下水来,眯起来的眼睛亮了起来,无声地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入水后,那男人的香味浓郁到沁人心脾,就连流淌的水流间,都能感受到那馥郁香气扑面而至。
贝凡期待已久的口粮,已经近在嘴边了。
年轻男人入水后,却十分出人意料的能在水中自如呼吸,那人类的身体双腿一瞪,就像一尾大鱼一样灵活有力地冲向湖底。
贝凡愣了一下,迅速跟了上去。他常年在水中游动,极为熟悉周遭环境,便悄悄地跟在了男人的后面。
他们一人一鬼迅速沉入湖底,只是这湖水不知到底有多深,竟然半天都摸不到底,越往下走,越是感到刺骨的寒冷。
等到达光线难以穿入水中的深度时,人类的眼睛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在这漆黑的寒冷水底,就是水鬼贝凡的天下。
贝凡一直跟在年轻男人身后游了很久,他觉得时机已至,在这样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多么适合杀人吃肉啊。
毕竟他只是个弱小的人类,连牙都没有,只有自己把他轻松咬穿的命运……贝凡在心中悄悄鄙视了他一下,便撒了欢地冲向自己早就盯上的口粮。
贝凡全速冲击的力量不容小觑,他从几十米外冲到男人身便也不过是短短数秒的光景,几乎不留给这人类任何反应的时间。
但那男人竟然已早有防备,在周遭细微的水流声突然变大时,他手中的玉笔在水中骤然爆出强光,一瞬间光芒大盛地包住了男人,也照亮了附近这片水域。
本来洋洋得意想提前庆祝胜利的贝凡,顿时感到惊讶,这家伙装得不动声色,居然一直知道他的存在吗?
贝凡向前疾冲的力太大了,甚至连他自己都没能及时停下来,“嘭”地一下子撞上膨胀的光符,发出好大的一声响,反作用力将他整个鬼都弹出了十数米远。
湖水中的男人毫不慌张地转过身,准确的捕捉到了贝凡在黑暗中藏身的地方,手中玉笔的笔尖正对着他的方向,无声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黑暗中,贝凡对着这人类男人呲出了自己所有的獠牙,又凶相毕露地亮出了自己爪子上的寒芒。刚才撞的那一下很疼,但疼痛反而激发了贝凡的戾气,在与这个人类分出死活前,贝凡绝不会主动退缩。
他见自己的方位已经暴露,便立刻离开原地,同时开始酝酿第二次的袭击。
那男人的声音在水中几乎是没有任何阻挡的传了出来,字字清晰而明亮:“你是什么东西,是妖是鬼?”
既然已经没有继续隐匿的必要了,贝凡就迅速游远拉开距离,再掉头全力冲刺,借着速度产生巨大的冲力,再一次地发动正面撞击。
水鬼的头发将他整个身体包住,整个鬼看上去就像一颗巨大的黑色弹丸,在穿过湖水的阻力后重重击在了人类的防护符咒上。
那一瞬间的产生的冲力,让那原本无懈可击的光符顷刻间荡漾开层层细密的蛛网裂痕,并在下一刻轰然碎裂。
在那其中的人类终于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从他的角度,他只看到了巨大一团在水中游动的……头发。
在光符破碎后,那头发更是四散开,见缝插针地从每一个角度向他袭击而来,仿佛每一根都有自己的意志,从四面八方将他置于死地。
前后左右到处都是乱飘的头发,这样的场景格外惊悚,但那男人却依然面不改色,不露出一点惊慌失措的模样,他手持的玉笔在水中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不知道画了什么,贝凡本来正要弄死这个人类,却突然发觉自己面前完全不合常理地凭空生出一股巨大的冲力,与他轰然相撞。
这东西正好撞在贝凡的脑门上,贝凡脑袋“嗡”地一下子就晕了——他这辈子都从没撞过这么硬的东西!
作威作福的水鬼终于慢了下来,左摇右晃游了几拍,呱唧一下四仰八叉的摔倒了。
他一头摔进水里漂浮起来,头发在水中四散开。他的发丝极长,那人类初步估算,至少超过两米,足以将他全身都严严实实的盖住。
在贝凡整个鬼还迷迷糊糊,不清楚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的时候,那个“弱小的人类”已经游了过来。
“在这生断气绝、七煞锁魂的凶地,居然还有能在阵外自由活动的邪祟,看来下面的阵不是寻常的七煞阵。”到了这个地步,年轻男人的声音依然是不疾不徐的,他身上的衣服发丝甚至一点都没能沾上水,他当场就伸出双手,把这一团头发像翻煎饼一样翻了个个儿。
只是没想到这水鬼发量惊人,都翻了个面,入眼的还是一团头发,简直让人分不出正反面。
年轻男人用玉笔画了个护体符,便亲自动手去扒他的头发,“打妖的路数不管用,打鬼的术法对你也没效果,最后还是我以力制蛮,请来了一座山才把你压制……你这小东西是有几百年的功力?这都要刀枪不入了。”
年轻男人把这乌黑浓密的头发扒着扒着,突然摸到了什么尖尖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摸到的正是水鬼的一对小獠牙。他手下微微一个停顿,便把獠牙附近的头发给刨开了。
他对这罕见的物种充满好奇,手中玉笔再一次光华流转充当防水手电筒,男人的语气中还带着不甚明显的好奇:“我今天就要冒昧看一看,你到底是个什么品……种……”
在温柔冷光点亮寂静的黑暗时,年轻的人类天师在顷刻间失去了所有语言。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只睁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让他一生难忘的景象。
在暗色的水中失重的黑发像一张漂浮的网,编织了这一场荒诞鬼蜮里最迷离的空相,让扑面而来的光怪陆离都黯然褪色,所有虚假的破碎,都在这一刻被真实的潮气冲散。
水中乌影分拂,宛若稀世古卷在眼前缓缓铺开,再巧夺天工的画师也难描蕴藏其中的万千精妙,只留下黑暗中唯一辉华夺目的蚌珠,在寂静死地如昙静夜花般悄然盛放。
那并不是他想象中会看见的一张青面獠牙狰狞浮肿的死人脸,而是一张被撞晕后懵懂酣然的稚气睡颜。而此时贝凡昏睡的模样宛若一个温顺的小孩子,瓷白的侧脸上似乎还有一点酣睡的晕红,乖觉好看得让人怦然心动。
刚刚被撞晕的贝凡依然懵着,也不知道此时自己的牙没收好,微微张开的淡色唇外便露出了一对迷你型獠牙,年轻的天师不知道这对看起来奶凶奶凶的小牙,刚才还对着他凶相毕露地呲了半天,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的这对小牙看上去不仅没什么威胁,反而还很可爱。
年轻天师的眼神落在贝凡沉睡的眉眼上,刚刚在无意间触碰过那无暇肌肤的手指,如今垂着手放在身侧捻了捻,似乎还在回味那冰凉柔软的细腻触感,他仿佛碰到了一件年代悠久的珍贵瓷陶器,还带着刚刚破土而出的湿凉,却已经无法掩藏它的价值连城。
过了很久,男人才如大梦初醒般猛地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在见到这只水鬼的那个瞬间,心中就近乎于本能地生出亲密眷恋。这样强烈而陌生的情绪如浪潮般反复冲刷着他的魂魄,让他感到十分困扰。
他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
这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注定没有答案,湖中意外遭遇的水鬼美貌惊人,叫人很难挪开眼,人类天师原是想重新定一定心,不被眼前的美色迷惑心魂。
可是这湖底阴森无光,只有面前这个美人熠熠生辉地驱散了所有的黑暗,年轻的天师不由自主得靠近了些,看到他额前的发被水波缭乱,便伸出手将那一缕乱发顺着额角温柔地捋好,又生怕打扰到他沉眠似的小心翼翼的缩回手。
可是在他放下手时,才发现那漂浮在水中沉睡的美人……已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睁开了眼。
一人一鬼,在万籁俱寂的湖中直直对视,年轻天师顿时醒悟过来什么,可是已经晚了。
狡猾的捕食者没有放过猎物此时的魂不守舍,准确逮到了稍纵即逝却可以一击制胜的良机。
水鬼睁开的眼睛亮极了,却也野极了,那眼神里没有人类善于隐藏的复杂情感,只有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原始本能,那是猛兽捕捉到心仪猎物的欢愉。
贝凡很高兴,因为他终于能开饭了!
男人心中一凛,当即持咒防身,可他刚才被美色迷惑,出手终究是慢了半拍。
手中半符未成,人类天师便听到自己脑后传来凶猛嘈杂的水声,他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就感到后脑传来一击重击,整个人陷入了沉沉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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