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抹腥红之色映入秦如望的眼中, 显得那般刺目,令他顿时忘记故作冷漠之态,上前推开宫人,伸手将纪宁揽入怀中, 一滴鲜血正好落于他的手背上, 明明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却让他蓦然心中一疼。
他伸手以指腹拭去纪宁唇边的鲜血, 神色森冷可怕, 阴寒地盯着两个宫人, 逼问道“神子这是怎么了你们是如何侍奉他的”
宫人们两股战战, 低下头不敢应答,纪宁靠在他肩头上轻声喘息, 服过药后,情况略微好转, 面色苍白地笑道“不怪他们,他们已经很用心侍奉我了。”
“用心若是用心,你会变成这般模样”
秦如望满腔怒火, 压低嗓音, 本想呵斥纪宁,可看到纪宁的虚弱之态,那些愤怒瞬间化作细密的疼痛, 令他无法再说下去, 直接将纪宁打起横抱, 往屋外抱去。
纪宁温顺地蜷缩在他的怀中, 秦如望这才发现,怀中之人的身体竟轻得不可思议,手腕和腰肢都是那般纤细,脆弱得似若轻易就能折断。
感受到他身体的脆弱,秦如望既生气,却又忍不住心疼怜惜,动作愈发小心,将纪宁抱回他的屋中,将他轻轻放在床榻上,坐在床沿边,凝视着他的面容。
过了片刻,他忽然哑声开口,对纪宁道。
“你到底怎么了”
纪宁摇头微微笑了笑,什么都没回答,伸手搭了过去,微凉的手指握住秦如望的手,声音很轻地道。
“来陪陪我”
“”
秦如望看了他许久,双唇微开,眸中涌现出复杂的情绪,终于脱下鞋履,轻柔地上了床榻,在纪宁身边躺下来。
纪宁主动靠入他怀中,伸手轻抱住他的腰,安心地闭上眼睛,莞尔呢喃道。
“你长大了。”
岁月流逝,距离他们两人当初相遇,已过去足足八年有余,当年那个瘦小纤细的男孩如今已成为了翩翩少年,但时光却并未在纪宁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仍是那年两人初遇时的模样。
但这样的不老,却都是用他剩余的命所换来的。
秦如望回抱住纪宁,指尖微微颤抖着,听着纪宁陷入沉睡后平稳的呼吸,睁着双眼,一夜未眠。
又过几日,他与柳氏一族私下会面,婉拒了与柳家三女的姻亲。
“我只愿以此身侍奉神子。”
他如此答复。
柳氏被秦如望拒绝,听到此等理由,自是不信,生了恼火,有意另外扶持他人,但如今朝中其他皇子不是还未成人,就是早亡,要么就是极为平庸,无力争夺皇位,只剩太子与秦如望两派。
但他们也不愿支持太子,暂时选择观望,后来他们惊讶地发现秦如望说自己要侍奉神子,竟不是推脱的借口,而真的搬回了神使宫,与神子同住在一起。
柳氏这才打消了疑虑,重新与秦如望合作,但同时他们又有些担心秦如望与神子感情甚笃,将来是否会特别倚重神国,影响双方之间的平衡。
柳氏一族倒向秦如望,也带动了一大批世家相投,九皇子一脉的势力愈发壮大,刺激到了太子一派,双方矛盾激增,争斗愈发激烈,风云变幻莫测。
两派为了扳倒对方的势力,相互较量,各有胜负,但随着时间推移,秦如望一派逐渐占据上风,而近来秦如望一派又破获一起贪污舞弊的大案,罪魁正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他最大的支持者,宰相刘合。
国主大怒,将宰相褫夺官职,下狱问罪,而太子也受到牵连,被禁足于东宫一月,而九皇子秦如望在破案中立下大功,被赐予侯爵之位,并愈发得到国主的重用。
太子一系的势力倒了大半,九皇子派在党争中大获全胜,柳氏等人喜不自胜,而作为最大的受益者,秦如望本来也该感到欣喜,但此刻他来到纪宁的床边,却完全无法露出任何笑容。
自那日纪宁吐血后,他的身体就一天天衰弱下去,神女也同样每况愈下,神使宫上下哀恸不已,心中都很清楚,这一代的两位神使就要魂归神国了。
秦如望却不能接受,那日他听到几个宫人哀叹神子可能命不久矣,竟全然失去了素日的温润风雅,要将他们拖下去处死,还是神子派人过来,才堪堪阻止了他。
他那时的阴冷与暴戾令所有人心惊胆寒,才深深知道这位温文尔雅的九皇子在动怒时到底有多么可怕。
他不能死。
他怎么能死。
秦如望半跪在纪宁的床边,紧紧握住纪宁的手,深深低下头去,遮住自己的脸,双目早已变得通红,酸痛满胀,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是天命,你不必如此。”
纪宁轻抚秦如望的黑发,笑着说道“你不该守着我,去吧,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要留在这里。”
他声音温柔,所说的话却与他的语气完全相反,平静得近乎冷漠,似乎完全不关心自己的生死,也回绝着秦如望对他的关心。
“我没有其他要做的。”秦如望不肯离去,嗓音沙哑地说道。
“那么,你就不要难过了。”纪宁说,“你是恨我的,不要为我伤了自己的心。”
是啊,他明明应该是恨他的,但为何事到如今,他竟会为了这个人如此难过。
可偏偏这人却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就像往日一般,除了将他扶上皇位,从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是悲是喜,是生是死,在他眼里别无二致。
他太过残忍。
秦如望的心如若沉到冻湖水底,冰冷心痛得近乎麻木,而此时门外忽然有宫人传话,说是国主要召见秦如望,有事相商,让他速速前去。
“陛下叫你。”纪宁轻拍秦如望的手背,“去吧,别让陛下等你。”
秦如望擦拭泛红的眼睛,沉默地起身离开,在走出宫殿之前,他听到床榻上的神子叹息一声,自言自语地呢喃。
“若是我能在死前看到如望登极称帝,便也死而无憾了。”
秦如望身形摇晃一下,无法再听下去,形神狼狈地离去了。
国主将自己的九子召去,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迎接神国新神使的事宜。
“如望,你与神使宫关系亲近,朕又一向看重你,此事便交由你来承办,你可愿意”
秦如望深深低下头,领下国主的旨意,却如鲠在喉。
他并非是与神使亲近,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仇恨,将来定要踏平巫神国,他所在意的,本就只有那一个人
“父皇。”他行了一礼,低声开口,“恕儿臣冒犯,那长生不老药”
可否分与神子一些
他话未说完,国主便笑了笑,言道。
“近日神女也旧病不起,朕的丹药确实所存无多。如望孝心可嘉,不过不必替朕担心,新的神使已在路上,不久后就会有新人替寡人炼制丹药了。”
他拍了拍秦如望的肩膀,扬长而去,秦如望保持着弯腰行礼的姿势,瞳孔微缩,浑身像是被冻住了一般,无法挪动半寸。
国主的言语中丝毫不关心现任两个神使的死活,他所在意的,不过是为他自己益寿延年的丹药。
秦如望站在原地,耳边似有魔音回荡,不断地重复着纪宁的那声叹息。
“若是我能在死前看到如望登极称帝”
他蓦然攥紧了自己的双手。
纪宁摸着面具,回想起当年的往事,不由有些唏嘘,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快的敲门声,还有少女欢快的声音,他便匆匆洗漱一下,戴上面具,给少女开了门,而身为凶尸的秦如望始终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走,我带你去看热闹。”
少女眉飞色舞,牵着纪宁的手,拉着他走向外面“今日天都城的城主到访,苍山上下都在为此准备,但我最开始不用露面,有千秋迎接她,我们晚宴到场就行了,可以先偷偷地去看。”
她身为圣女,地位仅次于应千秋,若是真的想要看,可以立于应千秋身边正大光明地迎接到访的天都城主,不过她就是喜欢偷偷摸摸的感觉。
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装束后,少女拉着纪宁和秦如望,悄悄站在角落,看着天都城主声势浩大地来访苍山,而身为苍山的尊主,应千秋自要去上前相迎。
这一天苍山热闹非凡,少女隐藏身份,到处玩闹,过得很是愉快,直到晚宴时刻,她才换回自己的圣女装束,带着纪宁一同前赴晚宴,而秦如望是凶尸,身份敏感,就被留在了纪宁的房间里。
天都城主来访苍山,几乎等同于昭告天下,他将与应千秋合作,铲除十二世族中的最后三家。
晚宴之上,觥筹交错,曲乐悠扬,天都城主与应千秋坐于最上位,两边分坐各自的心腹左右,少女和纪宁就是离应千秋最近的两桌。
行酒过半,天都城主轻拍手掌,唤舞女献舞,跳至最后,舞女手捧一长匣,献至应千秋与天都城主的面前,柔声说道“请尊主过目。”
城主笑言道“我此次前来,特意寻到此物,带来赠予尊主。此物为剑,乃是一把绝世神锋,还望尊主能够收下。”
“多谢城主。”
应千秋道谢之后,即命左右将剑捧下,天都城主看了看上方圆月,忽然拦下左右的动作,让他们把剑捧到应千秋桌上,笑道。
“此剑甚为有趣,名为缺月,但传闻在满月之际,则会遍体生华,煞是纯美流丽。今日正好是月圆之时,尊主不妨将此剑打开,也好让我等开开眼界。”
这把剑叫“缺月”,还会在满月中发光难道它是
听到剑名,纪宁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紧紧盯着长匣。
银发魔君微微颔首,将手伸向长匣,在他将长匣打开的一霎,纪宁忽然感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心下一跳,就见一道乌光如若闪电般从匣中窜出,直奔应千秋眉心而去。
“轰”
一道幽深晦涩的磅礴玄气与乌光相撞,应千秋早有防备,以玄气挡在自身之前,不曾叫那乌光近身。
可下一瞬异变突生,那乌光接触到玄气,竟然没有消散,反而融入到应千秋的玄气之内,将他的玄气迅速染黑,并迅速钻入到应千秋的体内。
天都城主大笑起来,应千秋目露杀机,反手打出一道凌厉玄气刺到城主体内,城主不躲不避,任由自己被玄气打中,玄气穿过他的身体,却未喷出鲜血,而是空荡荡的,里面不见血肉,只是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骨架。
“这是东幽魔君的血肉傀儡他怎么会”
少女色变起身,和其他人一起赶至应千秋身前将他护住,天都城主笑声停止,身体轰然倒下,也惊动了天都城的所有人,显然他们都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变故。
那把剑被拍在地上,“当啷”掉了下去,乌光不见之后,剑身散发出华美光晕,的确美丽非凡,只是此时已无人关注。
纪宁坐在原地,睁大双眼,露出惊色,望着被乌光侵体的应千秋,又看向了这把名为“缺月”的长剑。
在恢复力量之后,纪宁身具修真世界的灵机之气,他能看得出来,那道乌光不是属于这个玄幻世界的力量,而是来自于修真世界,是被污染的灵气,同时还是一道禁阵,可以禁锢中阵之人的力量。
果不其然,在行宫中人检查之后,应千秋毫发无损,浑身没有丝毫异状,可他的玄气再无法调动分毫,而所有人都找不到其中的原因。
因为他们都看不出那道禁阵,之前在检查长匣时,也没有看出任何不妥,这都是因为灵机之气与玄气完全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力量。
纪宁猜测,策划这个阴谋的人肯定也不认识这个禁阵,只是在机缘巧合下寻到了这把剑,发现它能禁锢力量后,就利用它来暗算应千秋。
但即便如此,纪宁也不知道发生这个变故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在原著之中,天都城主是真心要和应千秋合作的友方,并一直顺利地活到了结局,而少女喊出的“东幽魔君”,同样是魔道之人,是包含应千秋在内的四位魔君之一,手段诡异莫测,但他同样不是敌方,甚至以后还曾经帮过应千秋一次。
可是如今,这两个人竟然一个已经身死,一个将天都城主活生生做成傀儡,并暗伤应千秋,而应千秋玄气被封,也是原著中完全没出现过的剧情。
还有这把剑
纪宁从桌上起身,缓缓走到了缺月之前,弯下腰,要将它捡起来。
“别碰,危险。”
应千秋将纪宁搂了过来,护在身后,不让他动这把剑,他虽然失去了力量,神色却依旧冷静幽沉,似是完全不为所动。
“可是你”
纪宁看向应千秋,眼中露出忧虑之色,他能看得出应千秋的力量是被禁阵封住了,可是设下禁阵的修为太高,纪宁纵使有灵机在身,却也无法解开这个禁阵。
而且就在乌光闪现的那一瞬,只有他看到了,空中映出了一道虚幻的人影。
那是个年轻男人,黑发白衣,眉眼俊美,飘逸如仙,当纪宁看他时,他若有所感,也回望纪宁,眸光中笑意流露,下一刻便消失不见。
纪宁不但认识缺月,也认识这个人。
他叫云渊。
云渊是修的主角,但这道虚影并非是真正的云渊,只是他留在剑上的一道神识而已,只能布下禁阵,却无法解除。
如果想要解开禁阵,就非要找到云渊本尊才行。
纪宁不知道东幽魔君是如何得到缺月的,但他敢肯定东幽魔君没有见过云渊本人,否则云渊定不会让他人得到缺月,因为缺月是他亲自送给云渊的。
缺月被收入长匣锁入地宫中,在查明应千秋失去力量的原因之前,这把剑还不能轻易毁弃。
苍山布置在外界的眼线很快打听清楚了这次异变的原因,因为在袭击应千秋得手之后,东幽魔君突然有了很大的动作,既没有刻意隐瞒,也无法隐瞒过去。
他竟然是与十二世族的剩余三家联手,要铲除应千秋,并暗中密谋杀死天都城主,将他做成血肉傀儡,偷袭应千秋。
此时东幽魔君与三家世族都开始集结人马,直奔苍山而来,要趁应千秋没有力量、苍山人心惶惶时,将应千秋一脉彻底剿灭。
而纪宁也知道了剧情出现改变的原因,竟然就是因为他。
应千秋为了将他复活,之前曾塑造了一具身体,这具身体所用的材料极为宝贵,甚至还包括一位魔君的至宝,应千秋为了获得这样至宝,便把这魔君杀死了。
东幽魔君与这魔君是秘密的至交,外界不知他们两人的交情,因此东幽魔君极为憎恨应千秋,遂与三家世族密谋,又正好得到这把缺月,就以此袭击应千秋,并最终得手。
知道起因是自己,纪宁对这件事更不能撒手不管,因此在这天晚上,所有人都陷入沉睡后,纪宁躺在床上,分出了自己一缕神识,飘飘摇摇地进入地宫,靠近了缺月。
他打算找到云渊的神识,询问云渊本人此时正在何处。
纪宁操纵神识,刚刚飘到缺月面前,就立刻被吸入到了里面。
他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就已置身于一片烂漫的桃花林之中,周围桃花盛开,萦绕着淡淡香气,粉白的花瓣漫天飘散,美得令人目眩。
黑发白衣的俊美男人坐在桃花树前,面前摆着一方矮桌,上面摆放着一壶酒与几个酒杯。
他席地而坐,莹白的手指举着剔透的酒杯,轻轻扬起下颌,将杯中的桃花酒一饮而尽,雪白的衣衫上落下花瓣,望向不远处的纪宁,勾起唇角,笑着看他,说道。
“我终于等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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