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黎觉得, 她的弟弟，一直性格温柔腼腆的尹昭，好像很期待这个发展。
她甚至觉得，尹昭说那些人真的回不来时，是在笑
一时间，尹黎有些说不出话。
尹昭便催促她“姐姐你要快点下定决心啊, 不然等那群异种真的回来就来不及了。”
一群人的命, 换一只异种指挥官。
而一只异种指挥官，又相当于这片地区所有人的命。
答案似乎显而易见。
尹黎想到了那个著名的火车变轨难题。
一辆疾驰的货车，两条铁轨, 一个人和一群人。
是放任不管，让一群人死去，还是选择牺牲少数人的生命，救下大多数。
尹黎闭闭眼, 强迫自己掰动变轨闸杆“你动手吧。我会让大家做好准备。”
因为闭着眼, 她恰好错过了尹昭嘴角切实的弧度。
队里的人听说了这个计划，大多微微变色。
可他们什么都没说。
这一切都在容羽的意料中。
比起别人的生死存亡，一般人都会选择让自己活下去。
更不要说，那群“诱饵”的贪生怕死已经有些激怒这些要进入异种巢里的人了。
谁都不是傻瓜。
谁都知道，按照之前的计划，当诱饵的安全性比杀死异种指挥官更大。
然而, 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容羽无视了那些人的注视, 推着轮椅来到异种巢的入口前。
清清喉咙, 酝酿一下, 低啸一声。
从他嘴里发出的声音，跟那些异种一模一样。
山坡上观望的异能者交头接耳。
尹黎没管他们的议论，紧紧盯住脚下山洞。
她身边三名土系异能者也没有加入讨论，跟她一样全神贯注。他们的任务是要在异种指挥官出来的瞬间，用泥土堵住洞口。
就是那些探讨尹昭到底如何掌握“异种语”的异能者，表面看是在闲聊，实际精神已经绷紧。
现在脚下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倍感紧张。
可下方的洞穴迟迟没有动静。
周围静悄悄一片。
异能者们的低语不知何时也消失了，他们个个瞪大眼，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还是没有反应。
平静得让人怀疑尹昭的方法到底能不能行。
有人想提议让尹昭再叫一声。可他在山坡顶，尹昭在下面，正对着洞口。
就算用通讯仪，也可能让山洞里的异种听见。
一想到打草惊蛇的后果，这名异能者只能强自按捺下去。
就连尹黎都想催促弟弟。
她眉头锁死，手指已经落在了腰间的对讲机上。
只是最终，她还是移开了手。
尹昭一定清楚他在做什么。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打乱他的节奏。
屏息凝神间，时间似被无限拉长。
比起山坡上心急如焚的人，容羽显得优哉游哉。
他模仿异种喊了一声后，就不再开口，甚至开始闭目养神。
身下轮椅成了他休息时的座位，他浑身闲适的模样不像是在异种巢前，倒更像坐在宫殿里的长榻上。
白色异种来到洞穴前，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它一看见外面那个人类，就知道自己中了圈套。
立刻就要后退，却迟了一步。
一条红色绳子不知何时潜伏在巢穴入口处，以浅溪水流般的力度缠住异种指挥官的脚踝。
“唰”
破空声响起，异种指挥官和脚上的红绳同时化为残影
容羽猛地睁开眼
“轰隆隆”
泥沙如瀑布般落下，将十几米高的巢穴入口堵死。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异种指挥官反应迅速。
还在空中时便调整好了姿势。
它没有想着怎么逃跑，反而径直朝容羽扑了过来
腥风袭面，异种尖锐的爪子划破空气，发出嘶嘶的轻响。
跟毒蛇一般
容羽却眉眼淡然，看着那双骨骼外露的苍白十指迅速放大。
然后，尖长如匕首的指甲停在他眼球前1的方向。
直到这时，容羽才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浓密的眼睫扫过异种的指甲尖。
它看见这个脸色苍白的人类冲自己露出了一个笑。
“轰”
红莲绽放，火舌上燎。
燃烧在外骨骼上的火焰灼烧空气，映红了容羽的眼。
这样，他的眼中也有两簇火苗在燃烧。
这让他嘴角的笑容更加奇特，让随后赶到的其他异能者都不禁有些瑟缩。
他们可算看出来了，尹黎这个弟弟虽是个瘸子，却够狠、够毒。
他能眼也不眨就牺牲掉一半队友的生命拖住异种的步伐，也能面不改色孤身一人跑到异种巢前挑衅，此时就算被贴脸燃烧也无动于衷。
尹昭不仅不在乎别人的命，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这小子是个真正的疯子。
一时间，除了尹黎径直朝尹昭奔过来，其他人全都有意无意绕开了他。
风系、土系、电系、冰系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异能砸中异种指挥官，把它逼得哀嚎起来。
还是那样，哀嚎落在其他人耳中只是惨叫。
只有容羽听懂这只白色异种在喊什么。
他在诅咒他们这群人类。
就像人类死前做得那样。
容羽对这些异种了解越多，就越发觉得他们跟人类没什么区别。
站在人类角度上看，这些吃人的异种是野兽，是怪物，是必须消灭的生存竞争对手。
而换成异种看人类，又何尝不是呢。
以前食物特别短缺的时候，有不少人类都吃过异种肉呢。
异种指挥官临死前的惨叫引来了巢穴中剩余的异种。
但土系异能者糊住出口的土墙给它们造成不小的障碍。
等它们好不容易在墙上抛出一个洞爬出来时，异种指挥官的尸体已凉了大半。
这些迟一步赶到的“援军”紧随它们老大的后尘，跟着丧命在人类异能者手下。
尹黎看他们杀红了眼，不得不出声提醒“别耽误时间，赶紧走。还有一大群异种在外面。”
杀得兴起的异能者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补上最后一刀开始撤退。
临走前，尹黎先是放火烧了异种指挥官的尸体，然后又冲异种巢里扔了几个火种，并让风系异能者朝内鼓风。
火乘风势，那几个火种瞬间变成汹涌的火龙朝洞内冲去。
更多的嘶吼惨叫声响起，听得人想起鸡皮疙瘩。
尹黎没再多管，转身追上队友们的步伐。
接下来的几天里，这群人一路往方舟堡垒狂奔，没敢有半分停留。
他们不但杀了异种指挥官，还把它们的老巢也给烧了。
这放在人类中，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同样重视同伴的异种肯定也会气得发狂。
虽然没了指挥官，它们迟早会重新散开，但这时候，还是不要撞在枪口上为妙。
至于那些去当诱饵的人到底有没有活下来，能不能从暴怒的异种手里脱身
每个人都在想这个问题，但没有人提过。
就连回到方舟堡垒，见到自家老大，这群异能者也只说那群兄弟为任务牺牲了。
各堡垒的首领非但没有怪罪，还夸活下来的人把任务完成得很好。
说到底，几十个人的性命和异种指挥官的命比起来，实在不值一提。
比起小部分精英手下的命，各家大佬更在乎自己的，还有整个堡垒的安危。
这些人或许知道，那些去当“诱饵”的人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可他们不在乎。
唯一在乎的，恐怕只有亲自决定“诱饵队”死亡的尹黎。
尹黎理智上清楚为了任务，那些人必须死；情感上却无法释怀。
谁都想活下去，求生是人的本能。
她不怪他们为了更大可能地活，而去逃避进入异种巢。
相反，她觉得自己这个亲手推他们进地狱的队长很不称职。
然而在所有人都在庆祝异种指挥官死亡的现在，尹黎的这份愧疚根本无处诉说。她只能将其深埋在心底，让时间去淡化。
庆祝宴会是在确定异种指挥官死亡、异种大军解散的第三天举办的，地点就在方舟堡垒里。
宴会的主角是所有参与杀死指挥官任务、并活着回来的异能者，其中尹黎作为队长更是被缠得脱不开身。
她虽然心里存了事，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和人周旋。因为她不仅仅是尹黎，还是希望堡垒的首领。作为目前副手的简松不得不陪着她。
这样一来，似乎就没人发现某个坐轮椅的青年并不在宴会场地里。
唐心语倒是发现了，可她被唐老大留在身边，就算想去找也没时间。
容羽正坐在方舟的人工湖前。
基地里的人都去参加庆祝宴去了，这里难得清静。
没有风，湖面一片平静，倒映着周围墙上的照明灯，其实也很漂亮。
自然有自然的风光，人工有人工的美。
容羽缓缓叹出一口气，自言自语“你运气真好。被那只异种横插一脚，倒不用死了。”
“但也说不好。拥有这段记忆的你会是什么感觉呢，会认为自己疯了吗”
“你跟林延锋不一样，我希望你别破坏我的成果。”
“你也不会的，对吧，尹昭。这个世界上，你应该是最希望尹黎好的人。那么，再见了，尹昭，这具身体现在还给你”
青年的低语声渐渐低了下去，从最开始的吐字清晰到最后宛如梦呓的低喃，直至最后一句话时，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了。
声音的余波在人工湖面扩散开，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青年静静坐在轮椅中，垂着头，像是睡着了。
片刻后，他突然惊醒。
睁开眼的第一件事便是抬起双手，抚摸自己的脸颊，像是在确认什么。
摸遍了整个五官，尹昭环顾四周。
眼前的景象于他而言熟悉而陌生，要不是右手手腕上残存的一线伤痕，他真要觉得过去的几个月时间都只是他做的一个梦。
等等那到底是梦，还是现实
他的身体，真的曾被另一个人使用过吗
尹昭再次抱住了脑袋。
这一次，他久久都没有抬头。
“滴工号38495号员工此次工作评析结束。您的工作评价为c，请您继续努力。”
这一次，容羽没再抱着机器怀疑有没有坏了。
怎么说呢，这个评分没出乎他的意料，也没让他满意。
勉强算是达到了他的正常水平。
“c啧”
容羽撇撇嘴，在连接舱的控制面板上连点几下，查看他离开后的情况。
不出容羽所料，尹昭被他留下的记忆困扰了很长一段时间。
尹黎也被弟弟的变化给惊到，甚至跟弟弟一起怀疑尹昭是不是得了什么心理疾病。
最后姐弟两还是被简松给稳定下来。
简松作为一个外人，用第三者的眼光精准判断出，这个尹昭才更符合尹黎之前描述的性格。
换句话说，容羽扮演的那个才是异常。
在简松的开导下，尹家姐弟重归冷静，并达成共识，不再提这件事。
就算有别人问起来，他们也会拿商量好的借口糊弄过去。
有些事就像深渊口上的缝隙，你越是向内探究，就会把裂缝撑得越大。到最后，你发现自己非但没有得到答案，还会坠入无底深渊中。
尹昭那几个月的异常，可能是他被鬼附了身，也可能是他自己精神出了问题，又或者是受到了什么外界刺激变得不正常不管是哪种，都已经过去了，他已重归正常。
尹昭不敢再细想，因为他怕他最终发现原来那个异常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
那是一种带有漆黑暗影的奇特魅力。
就算他自己现在想来，都不禁战栗。
“阿嚏”
容羽关掉控制面板上的描述性文字，揉了揉鼻子。
扫地机器人“嗡嗡”着来到他身边“你感冒了。你感冒了。你感冒了。”
容羽“我没有。”
“生病就该吃药。生病就该吃药”机器人不断重复。
容羽被它烦得要死，干脆伸出手，让它抽自己一管血化验。
化验完毕，机器人没声了。
容羽刚要松一口气，就见他头顶绿光一跳“晚上十八点整，该去餐厅用餐了该去餐厅用餐了”
容羽“”
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好险没打嗝。
不过他的确饿了。
再有这次评分在d以上，容羽放弃了晚上继续加班的打算。
关掉神经连接舱，容羽拿起一旁的员工卡，在扫地机器人的欢送下走出办公室。
从希望部到公司餐厅需要走上二十分钟，途中会经过一条观景走廊。
走廊一侧是玻璃栏杆，下方是员工休息大厅，另一侧则是一整排的落地窗。
透过落地窗朝外看去，是一片辽阔荒漠。
地面坑坑洼洼，仿佛被无数炮弹轰炸过，没有建筑也没有植物，更不要说出没的动物，只有天上孤寂的月亮隐约露出真容。
大概是因为刚在剧本世界中经历了末世，容羽看见现实世界里的末世环境不由心生感慨。
明明是从小就已知道并看惯的景色，经过这条走廊时，还是下意识慢下了脚步。
和尹黎的世界比起来，现实世界有好有坏。
好处是人类不必生活在地下，也不需要面临异种的威胁。
他们建立起伊甸园，像是生活在温室里的花一样，不必承受外面世界的热风酸雨。
这既是优点，也是缺点。
放弃外围环境的人类，也被外围环境放弃了。
任何一个生活在伊甸园公司里的人，一旦走出公司大门，就会迅速死亡。
同时，人类也永远失去了自然风拂面，日光月光映照的权力。
或许正因为此，伊甸园公司才开发出虚拟世界系统。
“3849538495。38495容羽”
容羽回头，走到玻璃栏杆的那一侧向下看。
明亮洁净的休息大厅里，一个人站在绿色沙发旁向他招手。
说实话，容羽不是很想看到这个人。
可对方喊得那么大声，他又不能当没听见。
所以容羽趴在栏杆上，没下去，语调也是懒懒地“干什么”
“我提醒你一下。”对方放下手，推推眼镜，“别忘了三天后的例行检查。”
容羽砸了一下嘴“你喊住我就为了说这事”
那人打量了他一阵“你吃过晚饭了吗一起”
容羽一皱眉，站直了身体，扭头就走“谁会跟他的主治医生一起吃啊。”
那不是找不痛快么。
边吃饭还要边听医生唠叨注意事项，或者谈论自己病情
他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容羽走得飞快。
到了员工餐厅，打好饭菜，他还特地挑了一个角落里的位置坐下，就怕被蔺修贤看见。
结果那货跟不散的阴魂似的，很快就出现在容羽对面。
“你跑那么快做什么，38495。”蔺修贤问。
容羽不耐“我有名字。”
“好吧，容羽。”蔺修贤展开餐纸铺在膝盖上，没急着动刀叉，反而支起手端详容羽的脸，“你看上去精神不错。”
容羽面无表情咀嚼嘴里的意大利面。
蔺修贤笑了“你不必这么抗拒。我是你的医生，关心你很正常。我们现在聊好了，就能节约三天后检查的时间。”
容羽这才看了他一眼“还行。”
蔺修贤点点头，拿起刀叉开始切割他盘里的牛排。
金属餐具从肉块表面切下，割破表层的焦皮层。
滋滋的牛油冒了出来，露出内部粉色嫩肉。
蔺修贤插起一小块，慢条斯理地吃完，端起旁边的葡萄酒喝一口，最后用一张餐纸擦擦嘴角“希望部的新工作如何”
容羽刚刚好转的脸色瞬间阴沉下去。
他端起旁边的胡椒博士，叼住吸管
“咕嘟。咕嘟。”
汽水顺着细管流进口腔。
容羽转开目光。
“无论是好是坏，你都必须平等对待。”蔺修贤语重心长，“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自我调控第一条吗”
容羽本来不想回答。
可蔺修贤一直盯着他，眼也不眨，容羽只得勉强开口“直面自己的优缺点。自豪自己的长处，正视自己的短处，永远克制自己不当的想法和欲望”
“没错，就是这样。”蔺修贤夸赞道，“你刚去希望部，不适应很正常，不要太苛求。要知道公司安排你转去希望部，本来就是希望你能放松自己。”
他重新拿起刀叉，继续切牛排“毕竟，我们的终极目标不是升职加薪，而是进入新世界。”
新世界。
伊甸园公司虚拟技术最终产品的名字。
其实就是一个虚拟世界。
人类生活在其中，就像他们生活在还很健康的地球上一样。
只有获得一定贡献值的员工才有资格进入。对容羽这样的普通员工，就是完成一定数额的世界任务，而对蔺修贤那样的医务人员，则是另一种计算方式。
总之，不是人人生下来就能进入新世界，必须努力奋斗才行。
这大概就是其他员工努力工作、提升任务评分的动力。
只有容羽，他真的就是为了任务评分而工作。
或许这才是开端。
他从最开始就和别人不一样及至后来加入绝望部，慢慢发展，才最终生了病。
一顿饭吃得不太顺心。
容羽将肚子填满，就草草结束了用餐。
他端着餐盘离开时，蔺修贤还在悠闲享用，似乎完全没发觉自己的出现还有说话的内容，已经彻底破坏了一个病人的用餐心情。
草。
就这还是医生呢。
狗比医生。
容羽沉着脸，把餐盘放到回收台上。
纽带转动，餐盘被运送到一个清洁机器人面前。
机器人身后的六只触手立刻挥舞起来，分别负责浸水、上清洁剂、摩擦、洗涤、二次清洁、烘干。
眨眼的功夫，容羽还没走出餐厅，一张崭新的餐盘就被重新放回到传送带上。
随后传送带再次移动，将餐盘送进特定的消毒间内。
这样井然有序的工作，时刻在伊甸园公司内的各个角落里上演。
虽然容羽很烦恼三天后的例行检查，但他并没有在这件事上困扰多久。
他的想法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到时候再说。
就算结果糟糕，那会糟心的也是三天后的自己，和现在的他无关。
抱着这样的想法，容羽做完睡前运动洗完澡，很快便进入熟睡，没有把烦恼带到第二天。
“身份核定通过。早上好，编号38495号员工。愿您的每一天生活都充满希望。”
“希望部的每日欢迎词也太傻了吧。”
“滴精神连接舱已启动。滴自检完毕，一切正常。”
“剧本世界生成中请稍后”
“世界生成完毕。请38495号员工开始资料接收。”
“目标人物聂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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