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林妍妍发现哥哥居然吹起了口哨。
她难以置信，心中的沉重都被这种荒谬冲淡了些许，紧接着便是巨大的愤怒。
林妍妍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生气，但她就是冲着林延锋大喊起来：“哥，你能不能有点同情心！”
口哨声戛然而止。
突如其来的寂静让林妍妍万分不适，更让她尴尬的是旁边路人投来的眼光。
林妍妍撇开头，看向另一个方向。
半晌，她才听见林延锋慢吞吞的声音：“我挺同情鞠冰的。”
林妍妍：“……”嗦谎，你根本没有同情的亚子！
像是听见林妍妍内心的呐喊，林延锋喊了声“妍妍”。
在林妍妍看过去的时候，他露出了真挚的眼神和无辜的微笑：“鞠冰太可怜了，怎么能那样对她？就算她做错了什么，也不至于此，这种事明明是双方都有责任。石柯妈妈那样做，实在太过分了。”
“……”
“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不对吗？！”林妍妍鼓起脸。
林延锋低笑一声，弯起眼：“对啊，很对。希望你以后也能这么想。”
正说着，一辆出租车从旁边马路上驶过。
恰好是红灯，车队排成长龙，出租车不得不跟着停下。
这样一来，便让恰好看向这个方向的林妍妍看见了后排乘客的脸，正是鞠冰的父母。
林妍妍叹了口气。
到了后天周一上学的时候，她总算知道林延锋那句话的意思——
课间休息的时候，穆嫣拉着林妍妍去倒水喝，途中悄悄跟她八卦：“你知道吗，周六晚闹出那个事，都是那个叫鞠冰的外校女生故意的！”
林妍妍睁大眼睛，耳边不自觉飘过林延锋的声音，还有他说话时的笑脸。
她打了个冷战。
穆嫣不知所以，还奇怪：“妍妍，你感冒了？”
“没……没有。为什么这样说？”
“？”
“你怎么知道，是鞠冰故意的……”
“哦哦。”
穆嫣确定林妍妍真没事之后，又滔滔不绝起来：“这还是我朋友告诉我的，就那天我的舞伴。他跟我从小玩到大，打听消息特别厉害。他说，是他一个兄弟的女朋友说的，那个女生正好是管听蓉的好朋友。管听蓉你也知道，是石柯的青梅竹马，她肯定是从石柯那儿知道的。当事人都这么说了，肯定没错！”
林妍妍垂着眼，没说话。
穆嫣后知后觉：“妍妍，你……是不高兴吗？”
林妍妍：“我只是觉得鞠冰有点可怜。”
穆嫣撇嘴：“她有什么可怜的，肯定是想用这种方法跟石柯修成正果啦，谁让石柯家里那么有钱，我们市的首富呢！不过她肯定没想到，石柯妈妈那么凶。”
她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反正我是不想成为石阿姨的儿媳妇，肯定累得要死。”
林妍妍发现，学校里的同学甚至一些老师都这么认为。
石柯有一周时间没来上学，这一周里，学校里的流言已经满天飞。
虽然有校规在，大家明面上不敢讨论，私底下却都在传那个叫鞠冰的外校女生一朝得逞，已经成为石柯的正牌女友了。
就算石柯妈妈不同意，在她儿子把人女生身体看光还接吻的情况下，还是得捏着鼻子承认。
更不要说，石柯还喜欢那个鞠冰。
就连林妍妍，原本坚定两人都有责任的她，被穆嫣还有其他人念得多了，还是忍不住动摇，觉得会不会真的是鞠冰故意那么做想要嫁入豪门？
一周后，石柯返校，学校对他的处罚也出来了：
鉴于这件事引起的恶劣影响，石柯虽然没有被退学，但也还是受到了严重处分和警告。
石柯回来后，班里女生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一些男生却比以前更加崇拜他了。
他们觉得，能让一个漂亮女生这么拼，绝对是石少魅力太大，真是太酷了！
对这些中二少年的崇拜，石柯没说什么，似乎默认了种种传闻的正确。
于是传流言的人，在告诉别人时也越发言之凿凿。
只有林妍妍知道，鞠冰她们一家搬家了。
搬家那天，是工作日。
早上林妍妍出门上学还没发现异常，顶多是这些天没见过鞠冰家里的人。
但是等晚上她下自习回家，却发现单元门口一地的旧家具，一些老人在其中挑挑拣拣。
林妍妍的步伐不由自主就慢了下来，正好挑拣家具的老人里有一个是住在楼上的王奶奶。
她看见林妍妍，马上直起腰，笑眯眯地打招呼：“小妍放学了啊，这么晚，真辛苦。”
“王奶奶好。”林妍妍打招呼，“这是有人搬家了吗？”
这处小区太老，所以客流量也很少，住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一小部分像林家兄妹这种没其他地方可住的人。
总之，像今天这种搬家的情况很少，更不要说这样匆匆而去，丢了满地家具——就更少了！
王奶奶冲右侧楼房努努嘴，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不就是那家嘛，小冰家。她家小冰做了那种事，哪有脸在这里继续住下去。啧啧啧，听说男孩子还是你们学校的？”
王奶奶的小眼睛落在林妍妍的建秋校服上，笑得更加秘不可宣：“建秋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有钱家的小孩。那个男孩子听说还是首富家的？小妍你一心学习估计不知道，前天男孩子的家长直接都找上门了，那骂声，哎呦呦，整个小区都听见啦！”
林妍妍不知为何，心情沉重无比，连开口说话时的声音都艰涩堵塞：“……是同意鞠冰当她儿子的女朋友了吗？”
“怎么可能！”王奶奶一拍大腿，“那个男孩子的妈妈凶死啦！我正好路过听见了，她放话说如果小冰还敢再纠缠她儿子，她就不客气了！有钱人的手段，我们平民老百姓哪里想得到哟。这不小冰她爸她妈不就赶紧把房子卖了搬走了吗。听说是搬回老家了。也是，女儿做出这种事，哪有脸继续在这里待下去。还好他们家老家离这里远，不然逃到乡下也没用。哎，我说妍妍，你们学校怎么说……”
老人的声音越飘越远，像一缕渐渐散去的烟雾。
就算没了形状，还是留下很糟糕的余味。
这种余味搅得林妍妍心神不灵，回到家后都没立刻回房写作业，而是背着书包坐在客厅里。
她没开灯，就这么坐在黑暗中，双肩背负着沉重的分量，想到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大脑中混沌一片，只有一个念头格外清晰：
她想离开这里。
想去外面更广阔，更开阔的世界去看看。
是不是在更广博的地方，人的心也会变得更宏大？这样就能更加关注自我，而不是专注议论别人的是非。
“咔哒。”
客厅里的灯突然亮了。
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林妍妍忍不住眯起眼。
抬起头，她看见林延锋表情怪异的脸：“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没什么。”林妍妍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我回房间了。”
“等等。”
在林妍妍的手搭上房门的时候，林延锋忽然叫住了她。
林妍妍回头。
林延锋斟酌片刻，问道：“你很难过吗？”
“什么？”
林妍妍一愣，下意识就想反驳。
林延锋却没给她这个机会，继续自顾自说下去：“这种事很正常，你只能做好自己。”
“可是……”
“当你足够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别人的议论对你来说根本无关紧要。”
林妍妍彻底怔住。
她看见林延锋的双眼在客厅的白炽灯下闪闪发光，那璀璨锐利的亮光，让这间平凡的房间都变得不凡起来：
“等你真的明白这一点，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
这一段简短的对话一直深深烙印在林妍妍脑海当中，以至于后来过去十几年，几十年，依然那么清晰。
只有记忆中少年的身影反而变得模糊不清，从最开始的熟悉到陌生。
不，或许从未熟悉过。
一开始，林延锋在林妍妍心中的定位是“小霸王”“惹是生非的兄长”，后来这样的标签不知不觉就变了。
连同林延锋的脸，在林妍妍的记忆里模糊。
她只记得，跟她同一天出生的同胞兄弟很高，很帅，身上有少年人的桀骜，偶尔却会露出很成熟的想法。
成熟到都不像林延锋了。
可林延锋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谁又能真正说得清呢。
毕竟，他的年龄永远停留在了十七岁那年的初夏。
林妍妍后来仔细思考，认为自己真正成熟就是在林延锋死后。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次成长，一次是父母车祸死亡，一次是兄长出事。
林延锋在工地意外死亡后，保险公司找上门，林妍妍和其他亲戚才知道，原来林延锋早就给自己悄悄买了一年份的人身意外险。
谁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有可能只是以防万一，也有可能是真的有所预感。
总之，他买了一份意外险，受益人填的是林妍妍的名字。
保险公司还为此特意调查过，就怕是林延锋故意死亡，结果后来警察的调查报告显示，真的只是一场意外。
一场意外，带走了林妍妍的父母。
又一场意外，带走了她的兄弟。
自此以后，这世上真的只剩她一人了。
保险公司的保险金不算太高，但也不低，足有四十多万。
和一年前父母去世时一样，各路亲戚蜂拥而至，包括作为监护人的姑姑。
因为是监护人，林姑姑最有底气替林妍妍“保管”这四十多万，争论时也数她的声音最大。
可强拳难敌四手，之前林姑姑就已经拿下了林父林母的两套房产，等林妍妍上大学后极有可能还有第三套，现在她还想要这四十多万，终于犯了众怒。
一众亲戚吵闹不休，中间还夹杂着林妍妍奶奶的哭嚎。
除了林妍妍，只有她和林爷爷真心伤心林延锋的死亡。
林妍妍坐在这一片混乱中，只觉讽刺——前一段时间她还在同情别人，现在轮到别人同情她了。
这些亲戚嘴上说得好听，但有几个是真心来奔丧？
就像那些指责鞠冰的人，嘴上说得义正言辞，实际上又有多少只是为了凑个热闹？
鞠冰是否真的是故意那样做，林妍妍并不清楚。说不定，大众说得才是对的，林妍妍的同情只是她自己多想。
可是，林延锋有句话说得对。
当她真正强大起来时，也就不会在意别人到底说什么了，做好自己问心无愧便好。
纷乱嘈杂中，林妍妍站起身，擦掉脸上的眼泪，一字一句道：“谢谢大家关心。我哥哥的保险金，我打算暂时就放在银行卡里，等以后再做决定。”
“这可不行！”林姑姑尖叫。
面对林妍妍冷冷看过来的眼神，她尴尬一笑，描补道：“咳，你年纪还小，不知道钱是越放越不值钱。你要忙学习，不如交给姑姑做投资，赚了的还算是你的。”
“不用了，姑姑。”林妍妍的语气很平静，“我现在就想好好学习，一切等我考上大学再说。也就一年多的时间，再贬值也贬值不到哪里去，就不用姑姑烦心了。”
林姑姑还想说什么，被林爷爷的咳嗽声打断。
这位在场年纪最大的长辈站起身，一只手拍拍林妍妍肩膀，有气无力宣布：“就照妍妍说的吧，保险金先放银行卡里，等她考上大学，让她自己支配。”
“爸！”
林爷爷充耳不闻，继续叮嘱：“妍妍，你要把银行卡和你现在住的房子的房产证都放好。丢了再补虽然可以，但肯定会耽误你学习。”
“我知道了，爷爷。”
林姑姑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她这次非但没有拿到那四十多万的保险金，连一套本该属于她的房产也飞了，这叫她如何甘心！
但是再想开口，就被林爷爷拉到一边，狠狠训斥：“你已经拿了你哥你嫂子两套房子了，还想什么！这套小房子和那四十多万你就不要再想了！”
“可是，我还是妍妍监护人……”林姑姑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她爸的眼神越来越冷。
林爷爷：“监护人怎么了？你想说监护费吗，那套大房子你自己在住，另一套你租出去了，每个月租金足够覆盖你给妍妍的生活费了，不要当我什么都不知道！”
“……”
“我当初是看在你哥出事，你第一个赶到忙前忙后的份上，才没说什么，没想到倒是把你胃口养大了！咳咳咳咳，妍妍她可是你亲侄女咳咳咳咳，小峰又死了……”
“……我知道了，爸。”林姑姑垂下头，音调也低了下去，“就按你说的。这套小的和保险金都给妍妍。”
林爷爷又咳了好一会，这才在林姑姑的拍扶下，慢慢停止。
而这一切，都落在了林妍妍眼中。
她面无表情，扭头看向另一边林延锋的黑白遗照，好不容易哭干的眼泪再次落下。
一年多以后，林妍妍顺利考进了第一志愿，又在大学期间成功申请到offer，出国留学。
因为留学的学费生活费都用全额奖学金支付了，卖掉小房子的钱还有林延锋的保险金都没有动用，这成为林妍妍进一步深造的底气。
后来，林妍妍直接定居国外，除了林爷爷林奶奶去世，再没有回过家乡。
她将一生都献给了自己热爱的天文研究，终生未婚。
一次闲暇聊天时，林妍妍从穆嫣那里听说石柯已经和管听蓉结婚了。
婚礼在a市最豪华的酒店举行，非常盛大，很多高中同学都前去参加，包括留在a市生活的穆嫣。
其实林妍妍也收到过婚礼请柬，但她工作太忙，人又在国外，便婉拒了邀请。
穆嫣告诉她，石柯看上去和管听蓉感情非常好，双方家长也对这一对都很满意，众人艳羡，他们两简直是天作之合。
听到这里，林妍妍冷不丁开口询问：“你还记得鞠冰吗？”
“谁？”
“……没什么。”
“哎呀，你没来真是太可惜了！不过谁叫我们妍妍是大科学家，可忙了。我们一干老同学都很想你，酒桌上提到你说了很长时间呢。”
林妍妍没问他们说了她什么，因为她知道，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他们的话，根本没法影响她分毫。
***
“滴——工号38495号员工此次工作评析结束。您的工作评价为D，请您继续努力。”
“……”
“…………”
“………………”
“不可能！绝对是你这个机器有问题。我不可能是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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