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哥”的字眼已经挑到了舌尖,又强行咽回了嗓子里。
我很快平复了情绪,静静地望着他。
……很久没见了。
对我来说是一年,对他来说是十一年。
他长高了,成熟了,已经从一个羞涩内敛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青年。
过去我是他的心肝小宝贝,他对我言听计从,好到一塌糊涂。
但那是建立在同门情谊之上。
是建立在我是他的“小庄”之上。
鬼谷子究竟有没有真正收我为徒,我是不知道的。反正合纵连横的剑法和心法都没有教给我――部分原因也是那时候我懒,并不想学。
大把大把的宝贵时光在云梦山上被我一笔浪过,在盖聂卫庄闻鸡起舞时候,我躲在床上呼呼大睡做着春秋大梦。
因而我在鬼谷混了几年,连点穴那种入门级别的小把戏都没学会。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的。
鬼谷子没能让我学会的,现在白亦非一样一样地教给我。
效率还翻了千万倍。
我心情复杂地望着对面那个“昔日同门”,不知道他现在在谁手底下做事,卫庄傍了韩非,他呢?
和嬴政看对眼了吗?
盖聂手里的还不是渊虹,只是一把木剑。
但是他脸上的神情……
“你是谁?可知擅闯侯府是死罪一条?”
我放下茶碗,装逼地扫了他一眼,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得罪了。”
他轻声说道,下一秒,手里的木剑已经抵到了我的脖子上。
……没想到和盖聂的再次见面竟然是以这种形式。
“你这是何意?”
我歪过头看着他。
跟白亦非一起混太久了,我居然连脏话都不会说了。
要是在以前,你大爷他奶奶的词都蹦了一连串了。
“嗨,兄弟,我们可能找错人了。”
树枝上还站着一个人,身姿修长,容颜俊朗。
算算时间,还没到他刺秦的时候,所以他还没死,还能在这里胡乱蹦哒。
他跳下树来,抓了一颗我面前碟子里的叮叮糖,随意地吃了起来。
我缓缓笑了。
“小姑娘你别怕,我们只是想找一样东西,眼下应该是找错了人。”
他边说还捏了捏我的鼻尖,“好可爱的小姑娘,你和那家伙的小妹妹长的还真像。”
他嘴里那家伙八成就是卫庄。
而卫央……在他们的记忆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大哥哥,你们到这里来是找什么东西呀?”
装逼的招数在荆轲和盖聂两尊大神面前最好是别再用了,这时候还是装回十二三岁小姑娘的天真无邪吧。
荆轲笑笑:“找好吃的。”
毫无诚意。
我也笑着抓起一把叮叮糖,递到了他的手里:“那这些送给大哥哥吃。”
荆轲欣然收下后又指了指沉默的盖聂:“你不给这位大哥哥吗?”
我忙用手盖住盘子,冷哼道:“不给,他刚才欺负我。”
荆轲笑意更甚,搂住盖聂的肩膀道:“这位大哥哥不会真的欺负你的,他只是肚子饿了所以有些心急而已。”
盖聂望着我,神情平淡,那双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抱歉。”
我“哦”了一声,埋头喝茶。
荆轲又揉了揉我的头发:“大哥哥要先走了,你乖乖的,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大哥哥不希望你卷入不必要的麻烦。”
“大哥哥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讲吧。”我沉思一下,认真道,“虽然对这里不熟,但是血衣侯是我的父亲。”
荆轲干咳一声,将叮叮糖包好放进怀里:“大哥哥真的是来找好吃的,既然现在找到了,那么告辞了。”
说罢两人便走了。
我望着两人潇洒飘逸的背影,摸了摸下巴,暗想我要是有他们那样干净利落的轻功就好了。
我起身,拍了两下手,有暗卫恭敬地站在了我的面前:“少主有何事?”
我抽出他腰间的佩剑,架在了他修长的脖子上:“你是摆设吗?”
他不卑不亢:“属下是少主的暗卫。”
“那我快被人杀死了,你也不出来?”
“来人对少主并无杀意,属下不便打草惊蛇。”
……好个伶牙俐齿的暗卫。
我深吸一口气,削下了他的一缕头发。
“带我去见血衣侯大人。”我说。
白亦非送完他的贵客,正在喝茶。
屋子里燃着他平时用的那种熏香,淡淡的,有凝神静气的效果。
“你不去练功,来这里做什么?”
“大人,刚才有人来过这里,还劫持了我。”
“哦?”
白亦非抬头看了我一眼,“你能脱险真是很好,知道对方的身份和目的吗?”
“目的不明确,似乎是在找寻某样东西。”我顿了顿,又道,“身份倒是不寻常,一个是荆轲,一个是盖聂。”
“墨家荆轲,鬼谷盖聂……这两人,你应该很熟悉。”
白亦非几乎没有任何讶异的情绪,她反问我,“难道他们没认出你?”
“十年前就死了的人,认得出才怪。”更何况我的容貌没有变老,却也发生了一些变化,“盖聂心思缜密,但他对此事倒不会多想,至于那个荆轲,他可能是真的很喜欢小孩子。”
尤其是小女孩。
“哦?”
“大人放心,今晚会有惊喜。”
直到我说出这句话,白亦非的面上才露出了些许冷漠的笑容。
*
入夜,我在月色下摆满一桌点心,煮了一壶好茶,然后摒退仆人,独自坐着。
我不吃点心,也不喝茶。
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来了?你要不要喝杯茶?”我抬手倒了一杯,茶香袅袅,沁人心脾,“上好的明前云雾翠。”
不知道是什么茶,名字是我瞎取的。
“把解药给我。”
我将茶杯推到他的面前。
“你先喝了,我就给你解药。”我按住他的木剑剑鞘,“你不喝的话,荆轲可能活不过今晚了,你想清楚了。”
盖聂端起茶杯,没有犹豫,一饮而尽。
“你就不怕我在茶水里下毒吗?”
当然了,这话白问,盖聂并无选择。
不喝茶,我是不会交出解药的。
喝了茶,我也没打算交出解药。
“我是没给你下毒。”我摸过他喝过的茶碗,轻轻拭去了碗口的一抹水渍,“只是下了点药。”
“左拐紫兰轩,右拐明月楼。两处地方都不错,你随意。”
“或者――”我挑起盖聂的一缕长发,微微冷笑,“我也可以帮你。”
盖聂大概没有恋童的癖好,躲开了我,还企图用内力压住药效。
这是我从紫女那里要来的,目前为止最强力的药,当时卫庄看我的眼神都充满了意味深长。
紫女说只要放一点就可以让一头大象不能自已,但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给盖聂放了一整包。
我是没看过大象不能自已的模样,但同样也没看过我亲爱的师哥――盖聂先生不能自已。
荆轲大概是太喜欢小女孩了,所以对小女孩给的糖果,也是大大咧咧地吃了下去。
可血衣侯府这种地方,是不会有小女孩存在的。
叮叮糖上附着的糖霜,是白亦非精心调制的毒蛊。
――我定期服食解药,自然安然无恙,但荆轲不一样,他是第一次吃呢。
我捻起一块叮叮糖扔进嘴里,嚼碎,甜甜的味道溢满了口腔。
真好吃啊。
渐渐的,盖聂有些扛不住了,用木剑支撑着伏在桌边。
“这个世界上能打败英雄的只有一种人。”我满意地摸了摸盖聂脑袋,替他绑好发尾的蝴蝶结,“便是宵小。”
“听说鬼谷纵横的两位,几年前力战黑白玄翦,最后大名鼎鼎的罗网名将,却没有死在你们的手中。”
“他是被一个武功根本不怎么样的宵小之徒杀死了吧?是不是啊?”
黑白玄翦的事似乎对盖聂有很深的触动,他一听此事,牙关紧咬。
地上零星滴落了两滴血。
是他把嘴唇咬破了。
“你既然失控了,我带你去紫兰轩,给你找个大胸妹怎么样?”
盖聂抬眼,冷冷地望着我。
“那我带你去明月楼找个漂亮的男人怎么样?”
盖聂其实很想砍了我吧。
我打了个哈欠,用布包将桌上的点心集中起来,踢了一脚盖聂:“我可以救你,也可以救荆轲,跟我来吧。”
……
“这里是万丈悬崖,你要是飞不上去,我们两个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从背后环住盖聂的腰,抱紧后蹭了蹭他还不算宽厚的后背,软绵绵道,“加油,盖先生。”
他一跃而起。
盖聂擅剑术,兵法、谋略、占星、卜卦……其实都学的不错。鬼谷的课程纵然繁多,除了房中术,他应该都很精通。
轻功达不了墨鸦那种顶尖级别,飞上定岚山倒也不是登天难事。只可惜他现在身中了毒,若是没有强大的意志和耐力――那么,我们便会半途而废。
至于结局,是死是活我就不知道了。
“别死了,盖先生。”
我相信你,师哥。
盖聂的身体在颤抖,我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颤抖,那是自己无法抑制的颤抖。
从血肉里、筋骨中发出的颤抖。
那药叫“地狱门生”。
你真的以为这世间还有净土?
你真的以为这世间还有救赎?
“盖聂!你要是飞不上去,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我厉声喝道,“还有荆轲,他也会陪葬。”
你可知年华如水?
你怎知人生如蕊?
唯有挚友和信念,方能给你最大的力量。
而你的生命里,已经再没有卫央这个人了……
盖聂背着我飞上山顶之后,已经筋疲力尽了。
他的□□已经撑到了极限,而坚强的意志却支撑着他,还没有被消耗殆尽。
他跪倒在地上,拼命喘息。
我俯下身子,轻轻抱住了他的头。
“欺霜潭就在前面,你就是用爬的也要爬过去。”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你再不过去的话,我就脱下你的裤子了。”
……
在他跳进欺霜潭的那一刻,我摸了摸眼角,还真那么回事的,掉了一滴眼泪。
我这虚情假意给谁看啊。
“紫女,盖聂当年中的浴.火是谁下的?”
“你为什么不问他自己?”
“他袒护那个下毒的人,我怎么问?念端说过,这毒是没有办法完全解开的。”
药理所解,只是很表面的毒。最深的毒,仍然潜藏在内里。
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会卷土重来。
――你能逃过十年,真的很不容易了,师哥呐。
当年是我连累了你,现在还给你。
以后就不欠你的了。
我转过身,也跳下了寒潭。
不多时,便捞到了已经冻僵在寒潭里的盖聂。
潭水的温度连我这种以寒气护身的人都有些吃不消,更别说他这样连内力都没办法再使上一分的人。
“聂儿,好久不见呐……”
我若是告诉你一切真相,你必然不会信。
天方夜谭,无稽的很。
而今,我们没有共同的立场,今后,也不必再有交集。
愿你……少受点伤。梦想什么的,得过且过。
我撕开他背部的衣服,划破他的肌肤,那层暗黑的血水慢慢浮了出来。
然后我划破了手指,将新鲜的血滴在上面。
受伤的肌肤在慢慢愈合。
而后,完好如初。
我不禁仰天长叹。
我这么个大宝贝,要是有朝一日被白亦非和卫庄以外的人知道抓了去,那估计会死的很悲惨。
当然,现在的境况也着实好不到哪里去。
“哟,盖先生这么快就醒了,那愣着干啥,跳下去给我捞剑啊,捞不上来今晚就替荆轲收尸吧。”
盖聂咳了两声,应该是在潭中呛了水。
“啧啧,你这是在装病不想下去吗?”
青年盖聂深深地凝视了我一秒,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我坐在水边,摸出布包里的叮叮糖来吃。
抱歉了,小荆轲,其实每块都有问题的。
但你对白亦非还有用,他不会杀你。
毕竟杀死一个对自己有利的人,还不如帮他一马,得到他的一个人情。
这天下,人人觊觎。
谁不想一手遮天,主宰苍生的命运。
成为那个上位者。
“嘎嘣。”
我咬碎一颗糖,阴沉沉地笑了一下。
可我也没在秦时里见过你白亦非啊?
你当真以为自己有那么好的命能活到那时候?
做梦。
下地狱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带上你。
……
欺霜剑是一把好剑,通体蓝光,光彩夺目。
在潭中冰水里浸泡百年,浸出了锥心刺骨的冰凉。
我轻轻在剑鞘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在盖聂沉静的目光中,狠狠将它丢回了欺霜潭。
会有一天,我自己来接你。
我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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