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清晨,宋春景该去宫中当值。
小厮费了大力气才把他从被窝里喊起来,收拾干净。
他昨日晚上事多,睡得晚,今日眼睛都要睁不开。
到了太医院,堪堪没迟到。
他往自己小间里走,路过院判之子刘太医那处,刘子贤紧跟着他打招呼,“宋太医早哇。”
“早,”宋春景克制的没有打哈欠,“今日只有咱们两个吗?”
“是,”刘子贤说,“赵太医被唤走了,老丞相病了,他去小住了,没个几日回不来。”
宋春景不欲同他多说,随口应道:“唷,那就剩咱们两个作伴了。”
“是是是,”刘子贤点点头,跟着他走到医桌旁,“下官同您打听个事。”
宋春景一笑,没应声。
刘子贤笑着开口,“太子最近身体如何啊?”
“挺好。”宋春景说。
刘子贤看了一眼门外,没什么人,才轻声问:“听闻东宫里头给哪位侧妃新建了殿宇,听说比宫里头的娘娘还要奢靡豪华,你日前去给太子诊头痛,可见着了?”
他声音刻意压低,说什么宫廷秘事一般,感觉既看不上,又控制不住好奇心。
宋春景咳嗽两声。
他使劲清了清嗓子,“刘太医,”他正义凌然的说:“下官一介太医,有没有居于高位的爹帮衬提点,整日忙着治病已经无暇自顾,怎么会有空看东宫里建了什么新殿,又怎么会知道哪位侧妃的模样?”
说着说着,他恍然大悟道:“莫不是……”
刘子贤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莫不是那位侧妃娘娘同您是旧相识?”宋春景既惊奇又恼怒,“你同她这事,太子可知道?!”
刘子贤:“……”
刘子贤措手不及简直懵了,“等等,什么?什么旧相识?”
宋春景见鬼一般看了他一眼。
“青天爷,”刘子贤赶紧解释道:“下官不认识什么太子侧妃,冤枉啊!”
“你放心,”宋春景拍了拍他肩膀,“我,”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口风很严。”
说罢他扛起药箱,越过刘子贤直直往外去。
今日该去给后宫三位娘娘问诊,一时半会出不来。
刘子贤急的一跺脚,“下官、下官同您一同去。”
“不敢不敢,”宋春景赶紧摆摆手,“您是贵人,下官不敢同您一处走。”
说罢绕过他。
这姿态,哪里是贵人,看着像是躲犯了事的罪人。
他在前边脚步匆匆,刘子贤背着药箱在后头匆匆跟着
刘子贤额头急出了汗,怕他跟太子乱嚼舌根。
“宋太医走的忒快了,下官要跟不上了……”
他又要解释,又呼呼喘气。
宋春景在前边一边走一边笑,“您这腿脚不成啊。”
“就来就来……”刘子贤跑了两步。
他二人哈出的白气化了雾。
映着艳阳与白雪,关在了高高的城墙内。
城墙外头的人都说皇帝后宫佳丽无数、三千起步,其实远远不到。
常见的只那几个,一双手数的过来。
这也跟皇帝不沉溺此道有很大关系,同时,皇后和几位老妃年纪都大了些,不适合生养,因此后宫已经很久没有小儿降生了。
皇上重视子嗣,喜欢孩子,偏偏儿女少。
几个年轻的妃嫔就把算盘都打在了这上头。
刘子贤是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宋太医医术高明,于是都一窝蜂的把注压在了这俩人头上。
三天两头轮替着请来看。
二人本该先去问诊皇后,再去贵妃处,依次而已。
路上碰见淑嫔的贴身婢女,顺路给先请了去。
宫中新宠淑贵人刚封嫔,新殿喜庆,伺候的人也多。
都说她年轻好生养,人又新鲜,将来长成一棵大树未可知。
淑嫔自己也是这么觉得。
可坐胎药一碗一碗的喝下去,却也总没个动静。
淑嫔由胜券在握,慢慢也急了起来。
刘子贤跪在地上给她诊完脉,仍旧百日同一句:“娘娘一切安康。”
淑嫔脸色不大好看,“当真吗?”
“脉象看确实如此。”
淑嫔点点头,叹了口气,“请起身”。
她挥退下人,仅剩贴身婢女。
又等了片刻,直到外头静悄悄的,才道:“本宫同二位交个底,本宫想要个孩子不单单是为了争宠,皇上年纪大了,能陪我到百年的还能有谁呢?”
是,后宫嫔妃都可怜。
越年轻的越可怜。
若是没有个孩子牵挂着,等皇上百年殡天,这漫漫日夜可怎么过下去?
“本宫想问一句实在话,”淑嫔蹙着眉尖,楚楚可怜道:“近来皇上身体怎么样?”
刘子贤弯着腰,从眼角看了一眼宋春景。
宋春景低着头,眉眼观心一动不动。
淑嫔也看了一眼宋春景,只觉这个人长得太好看了些。
眉眼精致,从鼻梁到薄唇都很顺畅,没有多余的骨点肉痕。
面皮白的跟羊脂玉膏是的,很润。
她转回眼,悄悄问道:“皇上身体……可还行吗?”
刘子贤在女人堆里扎久了,毕竟心软。
犹豫一会儿,低声说:“皇上年纪大了,已经不适合养孩子了……”
淑嫔吃惊的顿在当场。
“果真这样……”淑嫔仍旧惶惶不可抑,“皇上在子嗣上真的不行了?”
刘子贤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宋春景从身后凉凉道:“娘娘,皇上身体行不行您是最知道的,我们做太医的只能靠诊,并不能亲身体会一二。”
这话真是既黄又爆。
乍一听,像调戏良家妇女。
刘子贤汗都要出来了。
淑嫔果然生气了。
脸色青红交加,险些说不出话来。
半晌,淑嫔气道:“如今太医院真是了不得,惯的小小太医牙尖嘴利、无法无天。”
宋春景既不跪,也不退,跟棵树是的戳在那里。
刘子贤赶忙道:“娘娘莫气,生气于子嗣上更不易了……”
淑嫔顿了一下,猛地一挥手,一桌子茶水全掀了下去。
那茶还烫着,本意是请这二位喝,如今也算送了出去。
——全泼到了衣衫鞋上。
刘子贤趴的低,还被溅到脸上几滴。
“娘娘怎么了?”门外有人问。
刘子贤惶恐的看着淑妃。
因为皇帝身体不好,因此太医院前所未有的受重视,惯的他们胆子也渐渐大起来。
宁得罪前朝官员,不能得罪太医院诸位。
这都是宫中人心里头悄悄揣明白的事情了。
哪怕太医言语不当,犯个小错。只要不是什么犯了忌讳的大事,后宫中人是不便直接处置的。
何况此事虽然是宋春景嘴欠,但是淑妃先发打听皇上的事情在先。
又问的是隐秘事。
这才是大忌讳。
若是宋春景嘴碎往上告一状,她的恩宠基本也到了头。
淑嫔冷静了些,提高声音:“无事。”
门外复安静下来。
宋春景面上寡淡,姿态极其谦卑的颔首,“娘娘事忙,下官先去给皇后娘娘请脉了。”
他唇角微微朝着旁边一扯。
是个似笑非笑的模样。
淑嫔气的捂住了心口。
宋春景告退,临出门询问刘子贤,“刘太医,皇后娘娘估计等的着急了,您同下官一起去吗?”
刘子贤头不敢大动,眼睛使劲往上翻,瞅了淑妃一眼。
淑嫔摆摆手。
刘子贤如蒙大赦,匆忙向后爬了两步,起身同宋春景一道出门。
淑嫔狠狠剜了他二人一眼。
宋春景余光微微向后一扫,正对上恨毒眼神。
他收回目光,全然没放在心上。
二人出门走出一条街,转角处刘子贤才说道:“多谢你救我一把,不然不知道被淑嫔刁难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
这事明面上怨宋春景嘴欠,调戏了两句。
实际上,算是刘子贤耐不住淑嫔娇柔,问皇上的事竟然也答复给了她。
若是被有心人知道,只怕是条大罪过,不能轻易善了。
刘子贤又朝他拱了拱手,“此番多亏你提醒,不然真是……”
“你同我一起去中宫吗?”宋春景打断他。
刘子贤摆摆手,“瞧我这一身汤汤水水,这样去见皇后怕是不敬,我先回太医院换身衣裳,你自个儿去吧。”
宋春景微微一笑,略略一点头,径直往中宫去。
皇后那里冷清许多。
往常都是安安静静的,到底是年纪大了,不爱热闹。
今日却不似往常,还未进门就听见里头隐约传出来的笑语。
宋春景有些纳闷:难道皇上在吗?
皇上不在。
凑巧,太子在。
宋春景站在门外头听着里头那熟悉的声音,觉得简直白天也能见鬼。
大侍女行了一礼,脆生生道:“宋太医来啦,里边请。”
他刚要通报,宋春景赶紧摆了摆手,“皇后娘娘有客人,那下官稍后再来。”
“哪里是什么客人,太子今日进宫来看娘娘,二人正高兴呢。”
宋春景欲往外走,“那就不打扰娘娘兴致了,稍后,下官稍后就来……”
“是宋太医吗?”
里头传出来声音。
大侍女应了一声,“是呢。”
“进来吧,”太子在屋里头,笑声却传了出来,“正好儿臣近来也有些疲累,请太医一道瞧瞧。”
宋春景:“……”
他硬着头皮进去,皇后坐在榻上,笑道:“我今日倒觉得松快,你给琛儿看看吧。”
太子笑着伸出手,搭在了腕枕上头。
宋春景伸手点上去,刚要说话,太子道:“宋太医手有点凉啊。”
他打量一遭,又说:“穿的也少一些。”
皇后看了一眼宋春景,觉得穿的并不少。
便朝着太子微微笑道:“谁都挨着你的事,我看你就你穿的少,大冬天披着个单薄袍子就进宫了,不嫌冷。”
“儿臣身体好,”太子笑道:“有母后惦记着,儿臣都热的出汗了。”
他甚少笑。
一般也是冷笑居多,有时候冷不丁一扯嘴角还怪吓人的。
像这样轻松闲适的开怀,太少见了。
宋春景余光打量他两眼。
太子似乎后脑勺长眼,飞快的转过头看他,询问一句,“怎么了?”
宋春景低着头,恭敬道:“太子身体一切安康。”
他从外头进来,仍旧窝着寒风凉气。
一张嘴,寒气化成炊烟,吐出来一口。
眨眼就不见了,看的人心里头有些痒。
太子刚要说话,皇后说,“那就好。”
她轻轻一摆手。
宋春景一溜烟告退了。
太子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
直到叫隔风的厚帘子挡住了目光。
皇后看了一眼太子。
“你啊,”她温柔又端庄的笑起来,“做什么那么瞧着宋太医?”
太子收回目光,“觉得他有趣。”
随后他朝着外头叫了一声,“闫真。”
闫真进门来,太医朝着他一抬下巴。
闫真说:“是。”
又出去了。
这二人打着哑谜,皇后看完了才说:“把心思往回收收,我早听人说了,你总找人家宋太医,可人家却总躲着你。”
太子百年难得一见的、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母后别取笑我了。”
太医院。
刘子贤孤零零的抄了一会儿药方。
院判匆匆来了,巡视一周发现只他自己,“宋春景呢?”
刘子贤张了张嘴,未及说话,院判自己答道:“被东宫里来人叫走了?”
“去皇后处了,估计一会儿去。” 刘子贤答道。
“行吧,”院判习以为常并不生气,“那你收拾收拾……”
“爹……”刘子贤犹豫的喊了他一声。
“说了多少回,在宫里不准喊爹,”院判往门口望了望,没人,这才松了一口气,“生怕别人不挤兑你!”
一转眼,他看着儿子似乎有些难过,就劝道:“宋春景虽然同太子要好,将来前途无量,可左右碍不到你,你酸什么?”
刘子贤“啊?”一声,有些懵的看着他。
院判看不得他这不机灵的样子,朝他勾了勾手。
刘子贤凑过来,听他爹压低了声音,“说来有七八年,自他入了太医院,宫里太平多了,明面上不说,背地里,同僚们都叫他‘送葱’。”
刘子贤疑惑的看着他。
“这个‘宋’我知道是他的姓,这个‘聪’是哪个聪?”他问道。
院判摇摇头,哼笑了一声,“冬日埋在土里保新鲜的大葱你知道吗?扒开外头那层厚皮,里头的葱白是不是像大腿一样,又白又细又水灵?”
刘子贤虽然年纪不大,也过了懵懂时候。
乍听到这些难免有些脸红。
叫他这么一打岔,刘子贤也忘了早晨差点在淑嫔处惹出事来。
心思全然放到了这八卦上头。
“那会儿太医院里有个新人不知天高地厚,刚一得知太子三天两头的找他,气不过,有一回宋春景去的时候,那个新人嘴贱了一句‘又送葱去啊?’……”
刘子贤眼巴巴的瞅着他,等着下头的话。
院判看他感兴趣不反感,才接着道:“当时宋春景没说什么,第二天东宫里头的大管家闫真亲自登门,说他昨日给皇后开的药里头一股大葱味,惹得皇后不高兴了。太子做主,罚他去种葱了!”
“真去了?”刘子贤震惊的问:“去哪里种?”
“具体哪里不知道,”院判想了想,“左不过什么穷乡僻壤的地儿,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
刘子贤想了想,不知想到什么,替他辩解道:“他医术很好,听过还收了个徒弟,是将军府的孩子呢。”
“这话别提了!”院判赶紧接他话,“也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罢了,没什么用。”
“总之,你离他远一些,别叫别人以为你巴结他。”
院判笑着拍了拍他肩膀,“羡慕那些做什么,你只一心一意研习医术,旁的爹给你铺路呢。”
刘子贤皱了皱眉。
他忍了忍没忍住。
“你别笑了,”他说:“糟老头子,笑起来忒猥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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