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思流再次见到柯澜是在第二天的下午三点,正是他雷打不动的下午茶时间。
食物在瀛洲从来都是稀缺品,大部分人每天累死累活也仅能挣到勉强活命的分量,就算是在相对富足的东区,也没有奢侈到每天都能给首领提供一顿额外加餐。因此,柏思流的下午茶尚算在日常配给里,只不过背后是东区其他人被缩减到一日一餐的艰辛。
柏思流并不觉得这样有何不对。在他看来,整座瀛洲城都是他宽宏大量的结果,作为这座城的原主人,他享受远高于普通住民的特权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并不需要心怀一丝一毫的愧疚和不安。
有趣的是,他的这套暴君理论得到了东区住户们的默认——领导者强硬又冷酷的作风在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团体的强大以及从属者们的安全。
会为其他人比自己多吃一块蛋糕而不忿是生存无忧者才能拥有的闲心,而这种人在如今的世道里几乎不存在。
15点,这是柏思流精心挑选的时间。
14点太早,17点太晚,唯有15点不早也不晚,足够他慢悠悠的喝上一杯茶,享受片刻的闲暇。
大部分时间里,柏思流不允许任何人扰乱这段平静,唯有极偶尔,他愿意与手下们分享这份悠闲。
“搜索队从外面给我带回了一小罐椰枣茶,想起你曾久居希腊,特地拿来冲了一壶。”
纯白色的液体从铜制的壶嘴中淌出,落入了精美的瓷杯,柏思流放下手中的茶壶,示意坐在下首的男人尝上一尝。
“还是那么甜。”安德斯喝了一口,“让我想起了海湾地区的烈日与海水。”
看着他喝净杯里茶水,柏思流看着手边的病历笑了一笑,“你这次做的很好。”
“说实话,能得到这个结果我也很惊讶,”安德斯放下了杯子,“毕竟大家都知道,柯少与李队总是不太对付。”
“演的再好也总有破绽,”柏思流平静的说,“就像陈笠,以为自己那点小心思能瞒天过海,其实人尽皆知。”
“陈少只是对您……”安德斯说道一半卡了壳,想了半天才磕磕绊绊的说了出来,“孺慕之情……过了头?”
说完之后他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一个大大的赞,瞧瞧,他都会用这么难的成语了!
谁知柏思流对他的超水平发挥却并不买账,只是淡淡的瞥了一眼,点评道:“不会用就别瞎用。”
安德斯很委屈,他觉得自己的中文水平只能用吊炸天来形容,完全是柏思流不识货。
柏思流像是看出了他的不满,“孺慕之情只能用于晚辈对长辈,不能用于狗对主人。”
他这话说的风轻云淡,听得安德斯暗自撇嘴。
“那柯少呢?”他问道,“如果柯少真的跟李队有什么关联,您要怎么处理?”
柏思流闻言只是笑,慢悠悠的端起自己的茶杯品了一口,才开口道:“你说他觉醒了女性人格?”
“他自称是一名女大学生,不过也就只有那么一次。”安德斯思索了片刻,“我并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只能是他怎么说就怎么记。不过这个人格倒是没什么攻击性,就是因为失忆警惕性高的有点离谱。”
“怎么说?”
安德斯耸了耸肩,“他虽然现在看起来样样都听我的,其实不过是因为身处陌生环境,骨子里并没有建立多少信任,特别是在我上次坑了他一把之后。”
“是哄他喊我父亲那一次?”柏思流笑了,“那是你活该。”
“我那还不是为了讨您欢心?”安德斯挑高了眉毛,“让那头倔驴低头可不容易,您难道听得不高兴?”
“当他喊我‘父亲’的时候,我就知道换人了,阿澜是不会改口这么喊我的。”柏思流拿起茶壶给杯子添满,“但是做人父母的,怎么会因为孩子有点小问题就抛弃他呢?就算他跟坏孩子交了朋友,到了不服父母的叛逆期,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也顶多打他骂他一顿,这便是为人父母的难处了。”
“他以前性子像我,太过执拗,决定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迟早都要吃亏和后悔。现在他得了病,倒是开始像他母亲了,看着真是令人唏嘘。”
他嘴上说的为难,安德斯冷眼瞧着却觉得柏思流乐在其中。他和后者打过无数次交道,自认也对他有几分了解。柏思流这人心思从不外露,但从他已经喝了两杯甜腻的茶水来看,心情分明不错。
得知柯澜疯的越来越厉害,他这么高兴?
还是因为柯澜疯的合他心意,他才高兴?高兴到了就算知道前者私下搞小动作也打算宽宏大量一次?
安德斯拿不准。他早年为了生存投靠了东区,仗着中立医生的便利为柏思流搜集了不少机密信息,被派去接近柯澜也不过是两三年的光景,远没吃透这对养父子的奇怪关系。
其中以柏思流态度最怪,他摆出一副慈爱姿态,却并不禁止旁人对柯澜的攻讦和针对,甚至有时候还会推波助澜,但当事情闹到他面前,他又往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心偏的人没脾气。可若说他这么做事为了培养继承人,有些时候安德斯又能明明确确感觉到男人隐藏在平淡言语之下的杀机。
柏思流的心,就是被淤泥堵塞的入海口,里面的水都绿的发黑了,不仅啥也看不到,还只能捏着鼻子绕道。
相比之下,柯澜的态度转变就明显多了。
柯澜是全心全意推崇过柏思流的。
他信赖他、崇拜他、拥护他,无论是怎样的命令都会无条件去执行,在短短的一年内就确立了心腹的位置,直到……他得了病。
安德斯记不清柯澜是哪一天疯的了,但他始终记得他第一次发病的模样——鲜活又绝望,疯狂又冷寂。
他从未如此热烈的活着,直到把自己燃烧成了灰烬。
从那天以后柯澜就变了,表面上他不发病的时候与以前别无二致,实际上,一个精神病人的心思谁又拿的准呢?
“柯少的心还是向着您的,”收回心思,安德斯意思意思安慰了一下柏思流,“他只是病了,控制不住自己。”
他这话说的很敷衍,柏思流却喜欢听,他提起茶壶又给添了一杯,正准备说些什么,就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喧哗。
“柯少!”顶替了王吉当位置的是一名年纪不大的新随从,刚满18岁的孩子,声音还带着稚气,“先生在喝下午茶,谁都不能进去!”
“滚。”这是柯澜的声音。
紧接着休息室的大门被人从外踹开,随着门户大开是跑进来的是原本挡在门前的随从,而始作俑者则站在门口,手里拖着耷拉着脑袋的李槐。
“先生!柯少他……”年轻随从诚惶诚恐的看着柏思流,安德斯这才发现自己罕见的看走了眼,这人虽然声音沙哑,但鼓起的胸部和柔和的面部线条无一不说明这是一名女性,五官还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熟悉。
“别害怕,”柏思流对少女的态度异常温和,“你先站到我后面去。”
少女依言行事,只是时不时偷偷望向门口的青年,脸上神色好奇与恐惧各半。
成为所有人瞩目焦点的柯岚拖着李槐大步走进了休息室,目光冷冷的扫过安德斯之后,便把半死不活的男人往地上一扔。
“阿澜,你吓到艾辛了。”柏思流平静的说道,被点到名字的少女惊慌的抬起头看了一眼,又赶紧把头垂了回去,颇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柯岚没有接话。
“阿澜,你吓到艾辛了。”柏思流又重复了一遍,语气与第一次一模一样。
柯岚这才像是刚看到少女存在般,嘴角勾起皮笑肉不笑的弧度,“抱歉,艾辛小姐。”
被致歉的少女明显吓了一跳,赶忙摆手,嘴里嘟嘟囔的嘀咕着“柯少……不……没有……”,然后她就听到了青年的下一句。
“但我作为过来人想给艾辛小姐一个忠告,”柯岚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在瀛洲,没有眼色的人是活不长的。”
少女的脸庞因这毫不留情的话语煞白一片。
“柯澜,”柏思流少见的在音调里透出了点怒气,“我从来不记得把你教的这么没有风度。”
“那是因为我本身就不是什么绅士。”柯岚把目光投向了安德斯,“我的主治医生对此不是最清楚不过了吗?”
安德斯举手作投降状。
“如果你是因为我查看你的病历而生气,那是因为我在担心你。”柏思流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被惯坏的孩子,“安德斯医生只是恪尽职守而已。”
“病历?那种东西您愿意看多少就看多少。”柯岚转回目光,“我虽然失去了大部分记忆,却还认得您是我最亲近和信赖的人,我对您没有任何秘密。”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柏思流叹了口气,语气开始软化。
“这话应该我问您吧?”柯岚冷笑一声,“您要是怀疑我和李槐私下勾结,大可以直接来问我,何必绕这么一个大圈子来试探?”
“我把您视作父亲,而您呢?把我当做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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