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岚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暗又肮脏的小巷,眼前是背对着她的青年,而不远处则是躺在麻袋之上的男人。
眼前的画面就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静止在了她从梦中惊醒的那一刻。
柯岚看过不少电视剧,但做连续梦倒还是头一回。她迟疑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伸出手想要去拍了拍青年的背部,然而手指尖还没触到后者的衣角就听到一阵咳嗽声从角落里传来,打断了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倒是不太像你父亲了。”男人的声线很平稳,若不是衬衣上触目惊心的血迹,任谁也听不出来这是一名身负重伤之人。
柯澜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开口,“……你是谁?”
“我姓柏,住在城东,年少时跟你母亲当过对门的邻居,她结婚那日我还去喝过喜酒。你成年生日,我送了一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不知道你收到没有。”男人说道,忽略周遭环境的话,还真的有点像是在闲话家常。
柯岚忍不住挑高了眉毛,这本叔本华的名作她当然听过,甚至还拜读过其中几个篇章,但送这么一本悲观主义的哲学书给风华正茂的十八岁少年?
“人生有如钟摆,摆动在痛苦与倦怠之间,当人们把一切痛苦归于地狱,那么生下来属于天堂的只有倦怠。”柯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背对的姿态令柯岚无从查看他的表情,“……礼物我收到了,印象深刻。”
男人低声笑了起来,“你母亲嫌我选的礼物未免太过不合时宜,但我知道你会喜欢。如果不是我现在太过狼狈,实在很想与你喝上一杯。”
柯澜没有接话,任谁见到一名陌生男子频繁提起自己的母亲也会保持警惕,哪怕对方口气里的熟稔很可能是自己神经过敏。
“距离全城宵禁还有15分钟,请在外逗留的居民迅速归家。再重复一遍,距离全城宵禁还有15分钟,请在外逗留的居民迅速归家……”
字正腔圆的女声再次响起,熟悉的腔调令柯岚想起了商场的寻人广播,只差一句“您的父母在一楼服务台等待”。
“我有一个地方可以藏身。”柯澜说完也不等男人回答,直接上前将人扶了起来,引得后者发出了几声痛哼。
有了一个成年男子的拖累,青年的步速下降了不少,但他还是卡着倒数5分钟时将男子拖进了一间逼厌的小屋。以柯岚的眼光来看,这里很可能是原本商场的杂物间,里面被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却意外的干净,显然有人定时前来打扫。
“这是我占下的地方,平日里不会有人来。”柯澜扶着男人坐到了屋内的矮凳上,熟练地翻出了白色的纱布和消毒药水放到了后者的旁边。
“我的外套口袋里有烟盒、香烟和钱包。”
男人说完,青年就将这三样从他的外套口袋里掏了出来,从烟盒里抽出了一只让男人含住,拿起打火机为他点上,然后打开钱包拿出了里面所有的纸币。
“跟西边一样的算法,逢十进一,拿到溪水街302号全部花掉,之后我会联系你的。”慢悠悠的吐出了一个烟圈,在尼古丁的麻痹下,男人的气色稍微有了点起色。
柯澜沉默着将纸币塞进裤兜。此时最后3分钟的预告也响了起来,他加紧步速离开了小屋,开始在狭窄的通道上奔跑。这人仗着熟悉地形不走大道,通过在杂物堆上攀爬跳跃来进行腾挪,眨眼间便翻过了好几道藩篱,停在了一扇小铁门前。
“咚、咚、咚、咚。”
青年在门上轻轻的敲了四声,铁门应声而开,一名留着齐耳短发的妇女站在门口,看到他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她表情关切,“快进来,我已经做好饭了,你爸也在等你。”
青年点了点头,顺着女子让出的空隙走进了屋子,而柯岚则停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盯着女子略带沧桑的面容。
“……妈妈?”
发现自己再一次满头大汗的从梦中惊醒时,柯岚盯着头顶的天花板,久久回不过神。
“非要认亲的话,我其实更想当你爸爸。”带着外国口音的男声响起,端着马克杯的安德斯十分没有眼色的插话,“但你原来会在做噩梦的时候喊妈妈?这倒是个新发现。”
没心思搭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医生,柯岚狠狠闭了闭眼,梦境的最后仍令她心有余悸。
“重伤未愈就去杀人,我真不知道该夸你胆子大还是骂你不想活,”安德斯将另一个冒着热气的马克杯放到了她床头,“前些日子探索队带回来了几桶可可粉,求我救命才给了一点,赶紧爬起来喝掉。”
柯岚叹了口气,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坐起来,端起了散发着热度的杯子。经过热水的冲泡,杯中的棕褐色液体散发出了香甜的气息,可真的喝到嘴里时,却只有浓重的苦味。
“哈哈!”看着柯岚微微皱起的脸,安德斯发出了阴谋得逞的笑声,“我冲的是烘焙用的纯可可,是不是很够劲?”
柯岚想把杯子扣到这个傻货的脑袋上。
大约也清楚自己这在作死的边缘跳舞,安德斯卡着柯岚把想法付诸实践的前一刻说起了正事。
“李槐没有抓住白严,你杀死郭揽华的事很快就会传回西区。以郭振天的脾气,这件事绝对不会善了,柏先生说了,你这段时间只需要待在基地里静养。”
柯岚对此不置可否,只是问他:“我睡了多久?”
安德斯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浮夸的译制腔喊道:“现在是晚上11点,我的天呐,你昏睡了整整十个小时,愿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如果再睡下去,我就要上街抓一个王子给你来一个真爱之吻了!”
柯岚忍无可忍的将手中的空杯扔了过去,被后者反应敏捷的接了个正好。
把马克杯放回桌上,安德斯正了一下脸色,“这样也好,起码让你有时间把人际关系好好梳理一下,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一样乱撞。”
“梳理的前提是得到都是真正的信息,而不是某个随口胡编出来的瞎话。”柯岚意有所指。
“你还在记恨我上次哄你喊别人父亲?”安德斯挑高了眉毛,“非常时期行非常事,柏思流一直想让你当一个听话的乖宝宝,可之前的你偏偏梗着脖子不肯改口,在他开始忌惮你的如今,表什么忠心都不如一句服软,至于效果——你已经亲身体验了不是吗?”
“看样子我们确实不怎么父慈子孝。”柯岚总结道。
“说老实话,我本来打算让你装病躺上三四个月,趁此机会把原本的柯澜给找回来,可惜你过于优异的表现打破了这个设想,现在这条路走不通了。”
安德斯耸了耸肩,拿起手畔的铜制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口子击杀掉了三个人,就算最后关头体力不支,病美人你也装不成了。我打算抽空去入个教,祈祷你别明天就露馅。”
正在环顾四周的柯岚没有理会他的疯话。他们眼下正待在柯澜的房间,这也意味着,就算她这个主人陷入了昏迷,掌握房间钥匙的也大有人在。怪不得原主没有在“个人空间”里留下任何线索。
不,应该还是有点线索的。
想到床头上的司南,柯岚把视线移向了仿佛没人动过的书架。
如果她梦见得雕刻物就是司南,是不是意味着,梦里的书籍也会出现在现实的房间里?
想到这里,她干脆的掀开被子下了床,三步并两步冲到书架前,急切的翻动起了上面的书本。
“喂!”安德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差点呛到,然后立马反应了过来,“你想起了什么?”
柯岚拿出了为了毕业论文逛图书馆时的架势,手指灵活的在依次排列的书脊上划过。柯澜的藏书品类并不繁杂,在众多的文史类书籍里夹杂着几本小提琴琴谱,昭示着拥有者无伤大雅的一点小爱好。
然而,唯独没有那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柯岚停了下来。
“你要找什么?”安德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不如说给我听听?”
不。
她在心底反驳。
柯澜不会把书的存在告诉任何人,他不会允许任何人去窥探自己的过去和内心。唯有这一点,她非常确定,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
是了。
柯岚猛然惊觉,思路不由得拐了一个弯儿:如果是她的话,会把书放在哪里呢?
于是她干脆的舍弃了书架,扭身回到了床边,粗暴的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将里面摆放的杂物扫开——果不其然,一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正安静的躺在那里。
她用几乎是颤抖的手指翻开了扉页,只见上面被人用蓝黑色的墨水写着这样一行字:
“世界是我的表象,世界是我的意志,唯有否定生存意志,才能从苦难中解脱。”
而最后的落款,是一个花体的“柏”。
柯岚只觉浑身的血液都随着这一行字凉了下去,如果梦里的思南是真的,梦里的赠书是真的,是不是也意味着……梦里的人也是真的?
“咚、咚、咚。”
规律的敲门声响起,安德斯低头看了一下表。
“0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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