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岚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中的她坐在堆在一起的废弃报纸壳上,正在用小刀雕刻着一小节拇指大的木根,手法熟练而专注。先是去掉木根上的死皮和枝节,然后她放下小刀,拿起放在脚边的笔在抛光的木料上仔细的绘制起来,从流畅的线条来看,似乎是一个小巧的勺子。
“柯岚!”
有人在不远处呼唤,她扭过身,就看到一名穿着简单牛仔裤和T恤的青年正向自己跑过来。就在他停下脚步坐到纸壳上的刹那,柯岚眼前的画面陡然一变,发现自己正站在青年的侧面,而坐在原地雕刻着木根的哪里是她,分明就是看上去年轻一些的柯澜!
不知名的青年坐下后先喘了会儿气,拿起柯澜脚边放着的水壶,拧开瓶盖毫不客气的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后才小声说道:“我已经打听过了,民兵团人手短缺,近期就会招揽新人,到时候咱俩一起去报名,准能够选上。”
柯澜继续低着头描画,没有说话。
于是等不到他反应的青年干脆用肩膀撞了撞他,撞的柯澜手中的笔一偏,拉出了一条又斜又长的横线。
“我也帮你打听了乐队的招募,”青年先是东张西望了一番,确认没人关注这个角落,就把声音又压低了一个八度,“你的消息没错,东区确实在招小提琴手,现在这个世道,能养得起乐团的恐怕只有那位了。”
柯澜这回终于给了他点反应,只见他盯着画歪的横线皱起了好看的眉头,然后把笔和木根都放到地上。
没有去再见自己闯的祸,青年继续小声说道:“我知道你小提琴拉得好,但咱们现在都在民兵团下做事,东西二区又针锋相对,就算你自己能偷渡过去,你还在西区的爸妈怎么办?”
提到对方提到了自己的父母,柯澜的表情才生动了起来。他先是舒展了一下蜷缩的双腿,然后躬身向前,将上半身撑在支起的长腿上,双手交叉立于眼前,显然是陷入了思考。
“云照,”他唤道,“西区的郭振天和东区的柏思流……你看好哪一个?”
“这可不好说,”被叫做云照的青年摸了摸冒出胡茬的下巴,“光以个人谋略而论,东边那位柏先生可比咱们的郭团长强多了,但要是从个人感情出发,民兵团讲义气、重感情,在他们手下做事总比被一名□□者统治要好的多。”
“怎么说来,你支持水泊梁山?”柯澜问道。
“那东区岂不就成宋徽宗了?”云照嘿嘿一笑,“水泊梁山起码有个智多星吴用,民兵团里完成义务教育的都没几个,只有郭振天那个女婿还靠谱一些……”
柯澜失笑,“……巴黎公社。”
“不要仗着当年国际史比我高几分就抢话!哥当年也是风靡过A大历史系的……呃……风云人物?”云照呲了呲牙,自夸到一半陡然心虚,最后干脆与柯澜对视了一眼,一齐笑了起来,倒是显出了几分与年龄相符的飞扬神采。
然而这段闲暇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一声“叮咚”响起,悦耳的乐曲自二人头顶飘来,在《致爱丽丝》欢快的音符里,字正腔圆的女声说道:“距离全城宵禁还有30分钟,请在外逗留的居民迅速归家。再重复一遍,距离全城宵禁还有30分钟,请在外逗留的居民迅速归家……”
“糟糕,他们要断电了!”
仿佛被火烧到了屁股,云照一下子就蹦了起来,一边拔腿向外跑一边冲着柯澜着“明天见”,匆忙的像是正在被什么怪兽追赶。反倒是被丢下的柯澜慢条斯理的收起木根和小刀,拍掉了身上的木头渣子,在头顶女声一遍遍的催促下不慌不忙的走出了小巷。
他这么一动,站在一畔充当游魂的柯岚便也动了起来。她随着青年在狭窄到只容得下一人通过的小道上七拐八拐,时不时被脚底下叠放的垃圾绊个趔趄,有好几次都差点撞到了前面带路人的后背,还是她赶忙扶墙才止住了跌势。
说来也怪,明明是全然陌生的路线,柯岚却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走过,以至于在看到越来越接近的铁门挡住道路时,她反倒产生了一股“本该如此”的感觉——直觉告诉她,翻过了这道门,“她”就能在地下城停电之前回到家。
心中念头一起,柯岚就伸手要去够栏杆,没成想前面的人突然停下,她反应不及,二人就结结实实的撞到了一起,属于男性的肌肉硬的像堵墙,崩的她是眼冒金星。抬手揉了揉脸,柯岚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然伸手推了推前面的青年,然而对方纹丝不动,她只得绕过他向前张望。
这一望,就真的让她望到了不同寻常的光景。
只见在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之后堆着几个脏兮兮的麻袋,麻袋上烙着几个鲜明的鞋印,一看就是刚留下不久,而鞋印的主人也没有走远,就这么靠在半坐半靠在麻袋上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是一个成年男人,穿着沾有血迹的白色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带有光泽感的缎面布料在阴暗而肮脏的环境里格外惹眼。他一只手捂住腹部,另一只手垂落在地,将脸隐藏在阴影里,令人看不真切,奈何骤然收紧又松开的手指暴露了他已察觉到有人前来的事实。
柯澜注视着眼前的狼狈男子,然后一把抓住栏杆,动作熟练的翻过了铁门。由于眼前的“不速之客”,他在落地时避开了被充当缓冲的麻袋,而是直直的落在了空地之上。他选择的降落点很巧妙,两只脚正好叉着男人搁放的双腿站定,这个距离双方已经避无可避,于是狼狈男人终于用单手撑起了身体,将脸从阴影中扭了出来——
柯岚将身体贴在铁门上,透过栏杆的缝隙,她就着昏黄的路灯清晰的捕捉到了矮巷里发生了的一切,然后心脏骤然收紧。
那是……那是……
“啊!”
柯岚从梦中惊醒,她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自己的心跳宛若擂鼓。身上的棉被轻盈而柔软,身下的床单光滑而舒适,此刻却像是两条麻绳将她死死束缚在单人床上,试图将可怜的猎物绞死在惊魂噩梦之中。
身体恢复控制是在大脑彻底清醒后的事了。柯岚一把掀开棉被,撑着身体坐到床头,左手边的床头柜因她幅度过大的动作而晃动,摆设碰撞产生了脆响,吸引了罪魁祸首的注意。
那是一尊木质的司南,被人摆放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司南的雕刻者手法不算高超,用指肚划过能感受到上面毛糙的木刺,但从纤毫不染这一点来看,这座称得上粗糙的作品又得到了远超出它本身价值的珍视。
柯岚把手从盘面上移开,轻轻捏起了最中央的小勺,那杓体大约拇指长短,凑近了看的话,还能瞅见上面有一缕淡淡的划痕,像是被人用笔留下了痕迹……
“哒!”
柯澜脸色煞白,木勺从她松开的指尖滑落,掉回到了罗盘上。她猛地从床畔站起,迅速环视着不算宽敞的卧室,好似这样就捕捉到那不知是否存在的视线。
“你要做什么?”她听到自己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说道,即便是想要加大音量,偏偏嘴唇很沉、声带很紧,仿佛被人从身后死死捂住。
理所当然的,在这间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的卧室里,她抛出的问题得不到任何回音。
冷静。
柯岚单手捂住右半张脸,手指冰凉的触感降低了头颅内升高的温度。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了镇定。
挂在墙壁上的钟表在尽职尽责的运作,时针正好指在了“8”上。此时距离昨夜她发现“柯澜”存在已过去了足足12个小时,久未进食的身体正在发出一波又一波的警示信号,督促她放弃毫无成果的警戒,尽快补充能量。
然而,她早就将柯澜的这一亩三分地翻了个底朝天,别说食物,就连有关他本人的只言片语都未曾找到,若不是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她都要怀疑陈笠是随便找了个房间来搪塞她了。
拧开盥洗室的水龙头,柯岚麻木的开始洗漱,洗手台上摆放着用过的牙刷和水杯,墙壁的挂钩上放着一条黑白相间的毛巾,而在浴室的框里放着各种瓶瓶罐罐,她甚至成功找到了须后水和剃须刀。
遗憾的是,这些都不能吃。
“你要是再不出来的话,咱俩可能就要饿死了。”洗干净牙刷和水杯,柯岚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只觉腹中升起的邪火越烧越旺。
镜中的“柯澜”回望着她,浓密的眼睫毛上还沾着未擦干净的水珠,灯光下的他皮肤苍白的近乎透明,偏偏唇瓣透着淡淡的粉色,为这张精雕细琢的面庞添上了一抹亮色。
柯岚面无表情的把毛巾挂回原位,人们常说“秀色可餐”,若是这可餐的“秀色”不是她自己,那说不定会更管饱。
怎么办?
镜中的青年随着她的动作半合眼眸,隐隐透出了一股焦躁来,就在这股焦躁即将攀升到顶峰时,一阵规律的敲门声突然在房间内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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