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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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入夜后,外头时不时掠过一阵大风,卷了沙子满天。
经历惊心动魄的捉虫事件后,客栈内静悄悄的,众人都窝在自己房内,没人在大堂逗留。
木楼梯转角处挂着的煤油灯,偶尔被风吹得晃悠几下。
黎簇和马日拉坐在饭桌边,前者拿小匕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划着,后者缩着脖子揣着手,时不时偷看旁边的少年人一眼。
“小老板,今晚我能跟你一个房间睡吗,我睡地上就行。”
马日拉一想到黎簇说自己上辈子就死在这,心里就瘆得慌,看那装傻的嘎鲁也觉得吓人。他本想先下手为强,把那嘎鲁杀了的,但黎簇说不行,只能忍着了。
黎簇不置可否,脸上没什么表情,背着光的半边脸颊看起来很阴沉,沉默片刻,他淡淡出声:“你上去睡我床。”
“那怎么行呢,小老板我……”
马日拉正要拒绝,少年人手里的匕首突然指向了他。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黎簇歪了歪头,唇边绽开笑容看起来非常诡异,“马日拉,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马日拉后背一凉,末了忙站起身往旁边走,“是,是是,我记住了。”
黎簇便收回匕首,继续在桌上划拉,一脸悠哉,全无刚才的肃杀冷厉。
他得承认,吴邪驯服人的招术很实用,马日拉应该会是个不错的帮手。
——你一定要听我的话。
这是吴邪用来洗脑他的话,上辈子,他确实被他洗脑的很成功。
“想什么呢,一脸傻样。”
头顶忽而落下一只大手,手掌的主人还顺便揉了一把他的头发。
黎簇将脸上的傻笑放大,睁着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刚从外面回来的吴邪,咧嘴道:“你回来了啊。”
“不是让你先回房睡觉吗,一个人在这傻呆呆等我呢。”
吴邪在他身边坐下,倒了一杯尚有余温的奶茶。
黎簇像是想到了什么,抬手胡乱撸几把自己的头发,嘟起嘴哼哼:“吴邪你刚才是去撒尿了吧,洗手了没有?”
吴邪捏着杯子,下巴一歪看着他,脸上又出现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流里流气的。
“真脏!”
黎簇也把下巴一抬,眨巴一下眼睛,小脸上写满了傲娇。
吴邪别开头笑了下,接着轻轻开口:“你这次表现的不错,越来越有我当年的风范。”
黎簇心道你当年明明又傻又天真,每回下地都有人护着,哪像他,后来跟汪家人周旋时,什么苦痛都吃过了,根本没人来保护他。
心里吐槽归吐槽,面上还得陪他笑,带着点撒娇的语调问他:“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吴邪眼皮半阖,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少顷,沉声答:“等找到古潼京,办完事就能回去了。”
“那要是我们十年没有找到,就在这里待十年吗?”
十年,是个敏感的数字,黎簇懂这两个字眼背后承载了什么样的记忆和情感,此刻说出口,就是想看吴邪会是什么反应,他对那个人的情感又深厚到哪种程度。
果然,吴邪的脸色立即就变了,抬眼看向黎簇时,深邃的眼眸里有遮掩不了的寒冷,他定定望着他,许久后坚定又不容置疑的点头:“对。”
黎簇手里一个不小心,小匕首在手指上划了一道口子,新鲜的血腥味一下子散发到空气中。
吴邪的嗅觉早已失灵,他嗅不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黎簇也没想让他知道,默默把手指蜷缩起来,随后像是叹气般扭开头,嘀咕道:“唉……真是倒霉啊,我大好的青春年华,全浪费在你这个老混蛋变态绑架犯身上了。”
“……”
吴邪看着面前的少年人,稚气未脱的面孔,还未完全长开的骨架,因为经常无人照顾,饮食作息都不规律导致偏清瘦的身板。
是,少年人骂的没错,十七八岁最好的青春年华,就算学习不好父母不理,有老师同学和好友的陪伴,他也会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可如今,他却被他强迫卷入云谲波诡的局面,走到现在,想抽身回去过普通人的日子都不可能了。
十七个人,都失败了。
吴邪并不知道,黎簇会不会变成第十八个,但他却比任何一次都希望,他不会变成第十八个。
“黎簇。”
“干嘛啊?”
听到他叫,噘着嘴的少年人立刻扭过头来,秀气的脸上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像水晶也像黑曜石,晶莹剔透闪闪发亮。眼睫毛也不算非常长,但比常人的还是要长一些,乖巧地长在眼皮上,闭眼时在眼睛下方留下两道阴影。
吴邪想到白天拔虫后,少年人撑在自己上方,眼里含着泪花,那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无意识的想做点什么,所以他对他说“你过来一些”。
如果黎簇当时真的过来一些了,自己,会做什么?
吴邪认为,至少现在,自己不应该深入去想这个事情。
于是他站起身,“该回房睡觉了。”
黎簇盯着他的背影,多坐了一分钟才起身,随意瞥了眼手上的血液,不理会还在往外冒着血珠的伤口,将那把吴邪给的小匕首收起,缓步跟了上去。
上去后,看到躺在黎簇床上的马日拉,吴邪愣了愣。
“你在这干什么?”
马日拉捏着被子,小心翼翼的看一眼站在吴邪身后的黎簇,再可怜兮兮的开口:“我……”
“是我让他过来睡的,我怕他自己一个人跑了,那我们就没有向导了。”
黎簇自然的接过话,替马日拉找了最适合的理由。
闻此言,吴邪回头看了看黎簇,没说什么,迈步进了房间,扶着腰坐到自己床上。
黎簇关上房门,往房里的桌边一坐。
王盟胳膊上挨了一枪,处理完伤口后早早就睡了。
马日拉瞅瞅黎簇再瞅瞅吴邪,见后者脸色不善,咽了咽嘴里的唾沫,拉起被子盖住头,假装自己不存在。
吴邪脱下外面的长袍,把衬衫也脱了,只穿着白色背心坐在床边,他拉起背心查看了下腰上的伤口,纱布是干净的,没有渗血出来。
“你没事吧?”
少年人关心的话传了过来,吴邪捂了捂伤口,没吱声,他抬起一只脚,想架到膝头好方便脱鞋。
“别乱动啊,伤口裂开怎么办!”
一个人影飞快地冲到面前,对方半跪着,把他架起来的脚放回地面,而后二话不说帮他脱下两只鞋。
“一大把年纪了还毛毛躁躁的不懂照顾自己……”
吴邪低头看着少年人边碎碎念边把他鞋子摆好,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有点愉悦又有点不自在,最后干巴巴的出声:“我看资料上写的,你对你爸不怎么孝顺啊。怎么,出远门一趟懂事了,现在拿我当你爸一样照顾呢?”
话音未落,腿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要不要脸了,谁拿你当爸!我会想干我爸屁股吗!”
黎簇站起身,恶狠狠瞪着吴邪。
吴邪脱口而出:“那你是爱上我了,斯德哥尔摩?”
“……”黎簇像是被他的话吓着了,好半天没吭声,睁着一对圆溜的眼呆呆看着他。
两个大男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视超过几秒就莫名尴尬。
到底是黎簇先移开目光,骂骂咧咧的:“你有病吧,我三观正着呢!老混蛋,真变态,神经病!闭嘴吧你,我去隔壁……”
“不许去隔壁睡。”吴邪打断他,“把被子抱过来,打地铺。”
黎簇扭头横他一眼,噘着嘴离开房间,没一会儿抱着两床被褥回来了。
把桌子移到墙角,被褥往地上一甩,随意铺了铺就往上面一趟,目光一转,见吴邪躺在床上看着自己,他有点紧张,便翻身起来吹灭了烛火。
“睡了,明天还赶路呢。”
黑暗瞬间覆盖下来,黎簇无声的松了口气,不用担心自己会暴露什么异样的情绪。
吴邪的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的,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外,再没有别的动静。
黎簇闭上眼,让呼吸变得平和绵长,好像他正慢慢睡过去。
等了一个小时左右,他才睁开眼,轻手轻脚爬起来,靠着窗口漏进来的星光,摸到吴邪床边。
屋里黑漆漆的,看不清东西,不过黎簇也没想看清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想离吴邪近一点,再近一点……
他在床边坐下,久违地蜷缩身体,把自己团起来,脑袋轻轻靠在床边沿,顿一顿,抬起手摸索着想去拉吴邪的手。
“黎簇。”
黑暗里蓦地响起吴邪低沉沙哑的声音,黎簇浑身一僵,下一瞬惊慌的想抽回自己已经摸入被褥的手,但被另一只宽厚有力的手攥住了。
黎簇扭头看向床头方向,这种光线下其实真的看不清什么东西,他只看到一团黑漆漆的影子,连吴邪的轮廓都看不清。
吴邪同样看不清黎簇,他的视力没有黑眼镜那么好,越黑越能视物。可他不用看,光是猜,就能猜到床边的少年人此刻一定满脸惊慌,细白的脸颊一定通红通红,说不定耳根子都是泛红的。
“我……我只是害怕……我怕你死了……”
僵持了片刻,少年人带着鼻音的嗓音冒出,被他攥住的手亦是冰凉冰凉。
“虽然你有病,又是绑架我的变态混蛋,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死掉。万一你要是真死了,谁带我出沙漠啊?还有难姐,那些人都是杀人犯,你要是死了,我落到他们手里说不定更惨。吴邪你说过要带我回去的,你不能死,我……”
“黎簇。”吴邪再次开口叫少年人的名字,声音温柔里还带着几分宠溺,他拉了拉他的手,身体往后移了移,腾出了一小片位置,“上来睡吧,这床挤挤还是能睡两个人的。”
“……”
黎簇沉默着,心脏跳得快要蹦出胸膛,他握紧了被匕首划伤的手,指甲大力刺入伤口,让痛楚命令自己保持冷静。
然后,他脱掉鞋子,穿着红袍爬上吴邪的床,在他空出来的那片位置躺下。
温暖的被褥在他躺下的瞬间盖了过来,鼻子还嗅到了淡淡的烟草味,是吴邪身上的味道。
“我能拉着你一只手吗?”
黎簇闷闷出声,语调听起来有点哀求的意思。
吴邪心想幸好受伤的是左边腰部,朝右边侧着睡不会压到伤口。
他侧过身,用一只手揽住身边的少年人,手掌安抚地摸摸他的后脑勺,再顺着背脊滑下,落到他腰际不动。
“小簇,别怕,有我在呢……”
黎簇动了动头,靠近吴邪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他勾起嘴角笑了。
故意不盖被子把手冻成冰棍一样,明知他的警惕心比旁人高,随便动一动他就会醒,却还是摸入被褥要去拉他的手……
他今晚所有的举动,是故意,更是刻意。
吴邪,你猜,我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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