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非折渡劫失败了。
他身处的孤崖高得近乎与世隔绝,伸手就可碰得到卷了半边天幕的沉沉乌云。
叶非折半跪在悬崖上,破损红衣和淋漓墨发披了一地,像是乍然跌到了尘埃里的艳色花。
他握剑的手指蜷得很紧,死死地扣在了剑柄上,鲜血不住地从破损指尖淌下来,在衣摆上染开一片斑驳。
恰在此时,最后一道雷霆如撕开牢笼的困兽,咆哮而下,照亮了叶非折的面容。
他面色苍白到了极处,身上的红衣也艳到了极处,两相对比之下,令人怆然生出凄厉之感。
可美人终究是不世出的美人。
那一点凄厉之感,在叶非折的五官上化开,也化成了恰到好处的震撼,仿佛是绝世珍宝消逝于世间前最后的惊鸿一瞥。
临死时,叶非折不可免俗地回想了一遍他的人生。
他的一生实在是顺风顺水。
年少即为叶家少主,玄山首徒,后来是修仙界中最年轻的大乘,最后横渡天劫,欲破境飞升。
叶非折这辈子都过得纵横睥睨,逍遥快活。
哪怕如此局势,他经脉断裂,灵力枯竭,叶非折仍是昂首对着雷霆,不肯低头半分。
就像是……
就像是他心里和天劫梗着一口气,不肯低头认输服软。
“我想活下去。”
叶非折嘶哑着声音,最终从喉间拼拼凑凑出了那么几个字。
他想活下去。
他有家人朋友,同门手足,都在等着他回来。
——
“楚家家主,这是我们合欢宗用来换取楚家庇护的诚意。”
叶非折一睁眼,便听到了男人谄媚的说话声。
他脑中接受着大量的信息。
叶非折死前强烈的求生欲使他绑定了一个名叫系统的玩意儿,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等完成任务后,就可回到他自己所属的世界。
宇宙下三千世界,每个世界的成因来历都各不相同
叶非折所去的,便是因话本而形成的世界。
他接受的任务是去成为此方世界主角心中不可取代的存在,然后将他推上命定的黑化之路。
所以叶非折在这具与他同名同姓的身体里活了过来
同样的名字与长相,这具身体的原主和叶非折的人生可谓是天差地别。
叶非折自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
原主不一样。
他并无多少出彩之处,侥幸靠着一张过分夺目的脸,才在合欢宗这个不大不小的宗门里混了个安身之地。
原主脸长得祸害,为人倒是本分,一直勤勤恳恳修炼,从未惹是生非过。
然而他生了这副容貌,又无自保之力,祸事迟早会找到他头上。
合欢宗宗主的亲传弟子骄横跋扈,前段时间争勇斗狠时,失手打伤了一位白家的嫡系子弟。
白家家主听闻此事后勃然大怒,放话出来说定要合欢宗宗主亲传修为全废,不肯善罢甘休。
合欢宗在饶州固然地位不算低,却远远比不上白家这等庞然大物。白家家主这话一出,合欢宗满门上下顿时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
他们师徒两人焦头烂额,只能求助于在饶州唯一能和白家匹敌的楚家。
为此,两人向楚家奉上许多天材地宝,以示自己愿意归附楚家的诚意。
而原主,因着他那张脸,被混杂在合欢宗的礼物中,当作炉鼎一同进献给楚家。
他不甘心自己被视为物品对待轻贱,又无计可施,只能服毒自杀,死得悄无声息。
原主的自杀换来叶非折在他身体上重生,眼睛一张一闭的时间,谁也没注意到有异常。
机缘巧合的是,原主被送去的楚家,恰是叶非折此次任务对象,这方世界主角楚佑所在的楚家。
楚家家主楚渊对着合欢宗宗主的恳求,嗤笑道:“这些物事在楚家不过寻常,宗主想凭此躲过白家的发难,未免异想天开。”
楚渊兴味索然地扫过合欢宗宗主呈上来的东西,和他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脸的红衣年轻人:
“一堆破铜烂铁,再加上一个呆楞木讷的无能废物,就想换楚家的庇护。世间可没有这样的好事。”
合欢宗主腆着脸陪笑道:“楚家何等基业?岂是我小小一个合欢宗能比得上的?拿出来的东西家主自然看不过眼。”
他搓着手,小心翼翼道:“我这个弟子,倒是很有几分姿色,家主要不要看一看?”
说罢他拼命地向叶非折使眼色,示意在他楚家家主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叶非折一动不动。
他视若无睹的模样无疑是激怒了宗主亲传,他朝着叶非折膝弯重重一踹,恶声恶气道:
““见了楚家主还敢不跪?不过是长了一张好点的脸,你是以为自己真有多倾倒众生了不起啊?摆出来一副清高模样给谁看呢?”
托原主吞毒的福,毒药药效仍在,叶非折四肢酸软无法动弹,和废人也没什么区别,被宗主这么一踹,当即直直跪在了地上,膝盖那里一片钻心的疼。
叶非折的不言不语无疑是给宗主亲传火上浇油,他恨恨骂道:“合欢宗好吃好喝的待你,结果就养出了你那么一头白眼狼?宗门有难的时候就一副活死人腔调?”
合欢宗宗主也跟着在那愤怒地重重拍案,厉声喝道:“你这副规矩出来见人,真是给我合欢宗丢人现眼!还不说话?跟个死人一样摆脸色给谁看呢?”
他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说得也不错。
毕竟合欢宗的叶非折早死在宗主师徒贪得无厌的逼迫下。
若不是宗主亲传惹出的祸事,原主不会有这一场飞来横祸。
而看这两个人的嘴脸,好像他们吸干叶非折的骨血天经地义,叶非折甚至还应该跪下来感恩他们。
叶非折有点想笑。
他曾经是什么人?
一剑无敌,天下第一。
凭一个楚家家主想让他下跪?
凭两个合欢宗师徒敢踹他下跪?
叶非折抬了脸。
他活了那么久,头一次被人摁头逼着去跪拜他人。
偏偏他初来乍到这具身体,毒药的效用仍侵蚀着他的神魂。
若是不记下这几个人,不去等着毒药药性过去好好算算这一笔账,叶非折也不配有天下第一的气性了。
楚渊本来都打算拂袖离开,直到叶非折抬了脸,他猛然一震,险些握不住手中的酒杯。
这宗主亲传那句“你以为你倾倒众生?”还绕在梁间。
原主以明死志的伤疤犹且留在叶非折鬓角上,初初结了痂。
可第一眼望到他时,绝不会注意到他鬓角的伤疤,眼尾的淤血,亦或是长发披散的不整齐模样。
他神情分明冷清极了,但简简单单一撩眼间活色生香,艳色止不住地从眉眼五官里蹦出来。
就像绝世的宝剑拂拭去尘埃,神话中的绝色穿过书页,栩栩如生地活到了众人眼前。
确是倾倒众生。
楚渊心中暗暗地倒吸一口凉气,向合欢宗主点了点头:“其他的倒也罢了,你们送上的人,论脸勉强还有些可取之处。”
如此美人,为了他和白家对上,也是值得的。
甚至只要叶非折修为上去那么一点,依他的相貌,他们楚家都消受不起,用来上供给上宗大能结交人情,倒是一桩好选择。
合欢宗主挂上如释重负的笑意,恭维道:“家主好眼光。虽说敝宗献上的弟子唯一可取的就是脸,能取悦家主,为合欢宗做点事情,总算不辜负宗门养他一场。”
宗主亲传终究年纪小,按耐不住性子急吼吼发问道:“家主,那白家那边……”
他的修为是不是可以就此保住了?
楚渊沉吟了片刻,答应道:“可以,白家的事,待我亲自与白家家主去说。”
宗主亲传大喜过望,随机又想起了什么,阴狠狠压低声音向叶非折道:
“你给我安安心心待在楚家伺候好楚家人知道吗?若是你再敢出个意外,你凡间家人的性命就别想要了!”
这具身体在凡间还有家人?
叶非折自顾自想着事情,依旧是懒得施舍给宗主师徒两人一个眼神。
两方商议得差不多后,楚渊便抬手唤人进来,吩咐他们带叶非折下去:“给我好好看着他!”
他留着叶非折有用。无论是用来攀附高阶修士,还是用作自己的炉鼎,都不容有失。
叶非折即使人被拉了下去,合欢宗宗主也一直记得他抬脸时的模样。
与平常畏畏缩缩,将美色都减了三分的小家子气不一样。
哪怕是沦落成玩物的境遇,哪怕是脸上带着未消的血瘀伤痕,叶非折依旧如正午之阳,盛极的容颜风姿未有半分瑕疵。
合欢宗主莫名就心头一凉,咽了口口水和楚渊提议道:
“家主有所不知,我带来的弟子在宗门时气性便极大,听闻要到楚家来后更是不识抬举,三番四次的寻死觅活——”
楚渊听到这里,笑容渐淡,哦了一声:“宗主放心再烈的性子在我楚家也该被消磨掉,安静温驯的做个花瓶美人才是本分。等被打断手脚,砍断筋脉的时候他便该知道疼了。”
宗主亲传见状忙不迭地附和道:“家主高见!左右他叶非折只有一张脸能看,打掉他手脚筋脉也不算什么,反而能让他更听话,更认得清自己生来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儿。”
“真是无耻之极!”
一道愤愤的语声响在叶非折的脑海中。
说话的是和他绑定的系统。
系统显然是很不平:“怎么会有像合欢宗师徒这样无耻的人?”
“你放心。”
叶非折平静应道:“他们做下的事情,自有他们该还的。”
他曾经举世无敌。
一朝重生,修为全无也就罢了,还要受制于毒药,沦落到令人摆布,要逼着给楚家家主那等小人物行礼的地步——
叶非折倒是不消沉。
他信自己。
信自己离重拾修为回到收拾楚家家主等人的时候并等不了几天。
“我的任务对象楚佑,应当就在楚府之中?”
系统替他补充:“不错,楚佑是楚家家主所有儿子中,最不受待见,也最饱受冷眼欺凌的那一个。”
叶非折停下了脚步。
楚府身为一州之中最大的修行世家,处处是雕梁画栋,其上龙凤游走,屋檐高啄,镶嵌琉璃熠熠。
偏偏叶非折所在的这一处是低矮的小平房建在根本照不进阳光的地方,屋瓦半落不落,将院落衬得昏暗逼仄,与楚府的气派辉煌格格不入。
斑驳脱漆的木门那里传来几道充满恶意的声音:
“狗杂种。你娘是贱人,生的儿子果然一样是贱人。”
“还敢背着我们偷偷修炼?你看你配吗?”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配当条狗!”
系统小声告诉叶非折:“此处是男主楚佑所居住的地方。他在楚府极其不受待见。”
那么说来,他们是在骂楚佑。
压着他的人见他久久不行,推搡了他几下,冲着叶非折吼道:“停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快走!”
此时叶非折从毒药的后劲了恢复了几分正常行动的力气,至少能使唤得动手脚。
对他而言,用两分巧劲推开押他的守卫,把他们麻在当地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叶非折无视了守卫在那里骂骂咧咧的叫骂,吱呀一下,他推开了木门。
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将一个比他们瘦削得多的同龄人按在地上拳打脚踢,嘴上也不忘咒骂。
有人狠狠往他鼻梁上砸了一拳,伴着飙出的鲜血骂道:“你自己对你破烂的天资心里没数吗?经脉堵塞,还想修行?嘿,真以为自己修行了就是楚府正经的少年了?”
他的同伴嗤笑一声,跟着附和道:“你的贱人娘就算是死了,只要她一刻没被人忘掉,你一刻别想抬起头堂堂正正做人。”
说着不解恨一般,又狠狠往少年身上砸了几拳,拳拳沉闷到肉。
少年听着他们嘴上的污言秽语,挨着他们毒手,仍是倔强地抿紧了嘴,一声不吭。
他不是没试过还手,没试过反唇相讥想要反抗。
他也不顾一切地求到他身为楚家家主的亲生父亲那边去过。
当时楚渊看了一眼血迹驳驳的楚佑,口吻满是嫌恶,扭头问旁边动手欺负他的其他楚家嫡系子弟:
“我不是让你们留着他一口气,别闹出人命吗?”
动手的楚家子弟有的喊着爹,有的喊着大伯,嬉笑着道:“我们哪敢闹出人命啊,手上都是有分寸的。是这小子偏不死心,想要闹到您这里来让您给个公断呢。”
最后给个公断这几个字他们咬得格外重,似是在讥讽楚佑愚蠢的天真。
楚渊漫不经心挥了挥手,随便道:“别打死人,其他的随你们。”
那一刻楚佑差点想要大笑出声。
原来在他父亲心目中,他的出生即是不光彩的,见不得人的原罪。
他是楚家不应该存在的耻辱。
少年梗着脖子看自己的父亲,黑黝黝的瞳仁中折射出的光好似荒原上的孤狼。
楚渊被他盯得不舒服,面色不善地问他道:“你有什么好不满的?”
楚佑死死地抵着唇,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堂下楚家嫡系的子弟窥出了楚渊的心思,给了楚佑狠狠一巴掌,脆生生响在宽阔正厅中。
“就是!家主的处置,你敢不满?我看你是欠教训吧?”
他扬手招呼自己的同伴,露出一个狞笑来:“看起来今天咱们还是得给他长长记性才好,来,给我打!”
说着便是如疾风骤雨般的一顿拳脚相向。
楚渊只好整以暇地旁观,好像挨打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儿子,根本不是应该锦衣玉食的楚家家主之子一般。
好像没看见楚佑挣扎在血泊中求生,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状况。
楚佑忽然沙哑道:“我错了。”
楚家的子弟们方停了手。
楚佑一个字一个字就像是挤出来的一般,为了活下去,他闭了闭眼睛,违心道:“是我错了,我不该拿这等小事来打扰家主。”
说罢楚佑挣扎着起身,拖着他仅剩的半口气,往楚渊的方向端端正正叩了头:“是楚佑做错了事,望家主责罚处置楚佑的过失。”
他的识相听话让楚渊神色稍缓,宽容大度地示意此事就此揭过。
楚渊身边一个年轻男子无趣切了一声:“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群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还要惊动父亲,父亲不嫌烦,我还嫌烦呢。”
他是楚佑同父异母的亲兄弟,楚家家主的长子楚修锦。
他们完全不像是一对亲兄弟。
楚佑在楚家活得不如狗,人人都敢踩他一脚,连仆役都看不起他。
楚修锦却是板上钉钉楚家少主,殴打楚佑的那帮子弟到了他面前低眉顺眼,气都不敢吭一声,就他敢吊儿郎当地在楚渊面前抢话。
楚家子弟惯会见风使舵,楚修锦一说这话,他们拳头又提了上去,打算再痛打一番落水狗。
楚佑动得比他们更快,又是咚咚几下往楚修锦那里叩了头:
“打扰了少主,楚佑万死难辞其咎。”
楚修锦笑意渐敛,大概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弟弟那么无趣,最后不耐烦啧啧两下,挥挥手示意别人拖死狗一样把他拖了出去。
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楚佑掌心被他扣得血肉模糊。
他何尝不觉自己所作所为屈辱丢脸。
可是为了活下去…
从此往后,楚家那一帮子弟一旦来找楚佑的麻烦,楚佑就安安静静地让他们打,再没试过反抗。
今日这帮楚家子弟又如往常一样,骂完了污言秽语,打过了爽过了,纷纷离开,留下楚佑一人在地上。
他满身血污泥土,依然无法掩盖眼里的神采,灼灼出了星辰的明亮,燃着低到泥里去也不肯向命运低头认输的火。
与楚佑平日里在楚家逆来顺受的模样大不相同。
几声清脆的掌声响起。
红衣衣角散落在地上,如朝霞漫卷。
叶非折迈步自木门处走了进来,自高处俯视着楚佑,眼角笑意讥嘲:“真是好精彩一场好戏。”
楚佑哑声道:“你懂什么?”
懂什么自己在楚家的处境,懂什么活下去的艰难?
来说什么风凉话?
叶非折痛快承认道:“我不懂。”
他话锋一转,悠悠含笑:“我只是觉得可笑。”
楚佑紧紧盯着叶非折,满心的怒火无从开口反驳。
他也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但若是不可笑,他就没机会活下去。
叶非折种种讽意化作舌尖轻轻一声啧,品评道:“明明心有不甘,还要委屈你自己逆来顺受?”
“真懦弱。”
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和嘲笑无疑是激起了楚佑卡在心头的那口戾气。
夕阳下,少年人的眸子逼人如神兵利器淬毒的刃,仿佛下一刻就要割开叶非折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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