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十三章

    最终,荒还是没有告诉一目连或许会有海怪来袭的事。

    神社里的二十年磨淡了当年羞涩少年的性子,又或者至少表面看起来是淡的,淡成一泓波澜不起的泉,又沉寂如星辰。

    一目连并不是多话的人,只是几十年没人来,忽然多了个荒,偶尔便也会讲些东西。有时是故事,有时是风景,有时是一时感慨,荒不善言辞,很少会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但每当一目连转头望来的时候,都会对上神使那双深沉认真的眸子。

    荒道“我在听。”

    神明的力量已经很弱了,弱到甚至没法让他的信徒听见他的话语,感受到他的存在。

    荒意识到这点是在女孩儿来的时候,那天的小姑娘似乎受了欺负,头上肿了一大片,委委屈屈的坐在神社的台阶上诉说着。荒就坐在不远处,看着一目连有些心疼的蹲在她面前,却只能用轻柔的风为女孩儿拂去眼泪。

    一目连脚上分明踏着双木屐,走起来声音清晰,女孩儿却置若罔闻,完全没能意识到自己信仰的风神就在她身边。

    哭了好一会儿,女孩才终于止住眼泪,又恢复了一贯的笑容。小小的身子蜷在阶上,又恢复了每日的絮絮叨叨。

    “神明大人,您知道妖怪长什么样子吗?奶奶说妖怪青面獠牙,还长着尖尖的鬼角,会将人类的小孩捉去吃掉,我最害怕妖怪了。”

    “嗯……其实也有相貌俊美的妖怪”一目连想了想,认真回答道。

    但女孩儿却没像荒想的那样接着问下去,反而换了个话题道“神明大人,雨是什么颜色的呢虽然和水的触感一样,但吃起来的味道却不同呢,哎呀,我没有随便吃雨水啦!”

    “雨是透明的,和水一样的颜色,虽然常见,但下雨时雨幕疏密有别,雨点大小不同,效果和风景也都不一样。”

    女孩儿依旧没有顺着一目连的话往下问,她托起香腮,无神的双眼望着远方,喃喃道“神明大人,您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好想见到您啊。”

    听了许久的荒一扬眉,待女孩儿走后低声问道“她听不见?”

    “她听不见的,”风神不大在意的摇了摇头,“你能看到我的凝实形态,但这女孩儿即使未曾眼盲,也看不到我了。”

    他早已在溃散边缘,如今只是在为最后一个信徒苦苦挣扎而已。

    但饶是这样,神明还是固执的一点一滴的积攒起自己的神力,为此甚至连洒扫庭院这等事也亲力亲为。

    明明只是随口拜托荒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荒也不可能拒绝,一目连却偏自己去做,持着扫帚,一点点的扫净神社的落叶尘埃。

    那神使就坐在廊下,捧着杯一目连给他沏的茶,目光沉沉的看着。

    看着这崖顶的风轻云淡,看着燕燕纠缠比翼飞,看着天色骤变,海雾弥散。

    海面上吹来狂风的那天,女孩儿来得极早。

    那常赖在一目连身侧的小鹿已习惯了给女孩儿领路,也常改从女孩儿手边讨要野果——大概是因为一目连少有进食,将野果都给了荒这个仍在人类范畴里的神使的原因,它从前不好意思向一目连索要供品投喂,现在和荒抢起来倒是毫不含糊。

    荒倒也不大在意这个,只习惯性在女孩儿来时略微避开。一目连总会去认真的听那女孩儿的种种低诉喃喃,他便远远望着,望着神明直挺的背脊,目光勾勒出对方单薄的肩膀线条,然后盯着风神衣袍上的白鸟出神。

    崖上鸥鸟已识得他,常来讨食,荒没养过动物,便将自己这几日吃的野果切了小块投出去,好在鸥鸟不挑,吃的也欢快。倒是一目连转头的间隙望见这一幕,笑着说荒温柔。

    ……只是不想它们一直聒噪下去,深蓝色长发的青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想,目光却锁在了天边忽然出现的,暗沉的黑色上。

    “海妖。”一目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后霍然站起,这短短片刻之间,已有腥臭的气息从海面上吹了过来。

    时间尚早,荒的实力还施展不开,但青年仍是站了起来,站到了山崖边,星辰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在白昼中依旧散发出幽亮的光。

    “哎?”隐约听到了声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盲女抬起头来,望向山崖的方向,有那么片刻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听。

    她似乎,听见那里有脚步声?

    “荒,”一目连按下青年的动作,仿若夏日晴朗长空的浅蓝色眸子暗沉下来,凝视着远处不断逼近的黑色海雾,“帮我带走这个孩子。”

    神使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和不可置信。

    一目连已经衰弱了,他面前的风神已经不是能驭驶四方狂风的强大神明,他怎么能,怎么可以,要荒在这时候把他丢在山顶,去护送他的信徒下山。

    但如果这个女孩儿死在山上,没了最后一个信徒的一目连也一样要消失。

    荒一时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站在原地迟迟未动。

    猜测到他想法的风神转头,对青年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没关系的,”他说“我是神明,海妖即使胆子再大,再生忤逆之心,也绝不敢直接对我下死手。”

    荒避开了他过于柔软包容的眼神。

    年轻的神使尚打不过这来袭的海妖,不管是星辰的力量在白日受限,还是来之前将夜神赐下的护身珠串交给雪童子,平心而论,现在的荒并不比衰弱的一目连强大多少。

    这种认知令他深感狼狈,而通透的神明却仅用一句话便为他化解了所有可能面对的危险。

    ……仿佛他也是个被照顾的孩子。

    完全不知山上一目连要面对的危险的女孩儿聒噪如荒喂得那些海鸟。

    在荒说明了自己并不是风神,只不过海妖要来了,所以送她下山之后,下山的路上,盲女便一直都在荒前面雀跃的叽叽喳喳,问东问西。

    “你是风神大人的信徒吗?”

    “不是。”

    “那是来这里的旅人吗?”

    “……”

    “旅人先生,我跟你说哦,这座山上的那位风神,是位非常非常温柔的神明呢,曾经保护过我们大家的,一直守望着村庄的风神大人。”

    “……”

    “要不要信一下呀?超级灵的哦!风神大人一定会庇护他的信徒的!”

    “……”

    “旅人先生?考虑一下嘛?对啦,这个给你!这可是我奶奶画的哦!”

    一张边缘已经有些泛黄破损的风符被递到了荒眼前,青年的步子微顿,垂眸看向了那张符纸。

    符咒上写着一个名字——一目连。

    他看着那符咒上的名字,沉默了好久,余光却瞥见森林里正探头悄悄看过来的虫师和古笼火。

    “听我说,人类,”在极短的安静后,荒忽然蹲下身,自六岁之后第一次的,与一个人类平等对视,“海妖很危险,我要回去帮那位风神,下山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女孩儿似乎没想到青年会忽然这么说,接着,她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雀跃起来,“你是说风神还在那里?他有听到我平日的那些话……哎呀!真是不好意思!”

    “嗯,他听到了。”荒难得回答了区区人类的问话,站起身回望山崖上浓烈的黑雾,将女孩儿手里的风符推了回去,惯常冷淡的神色居然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错觉的柔和,“拿好这张符纸,风神会庇护他的信徒。”

    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森林里的虫师和古笼火,然后才徐徐转身,朝着山上奔去。

    年轻的神使讨厌被照顾,哪怕那是出于好意。二十年前夜神为了保护他,出于好意将他留在大江山上,令少年刚一回去便不得不面对自己所侍奉的神明昏睡的事实。二十年后的风神又给了他一个看似重要的,却是明明有虫师和古笼火可以代为完成的任务,温柔又委婉的将实力还不够的神使支开。

    这两位神明完全没给他人任何选择的权利,便擅自做出了他们认为的,对他最好的决定。

    他可不是那群软弱无能,只会乞求庇护的人类。

    穿过鸟居,青年再一次的踏上崖顶,星辰的力量再一次汇聚在手中。

    崖顶有风,风劲如号。

    刀割似得狂风卷起的落叶尘埃几乎要模糊这方天地,在浓郁的黑气里,神明睁开了他颜色幽深的蓝眸,被黑气覆盖的,深紫色的长发自鬓边垂下。

    苍青色的龙盘旋在他身边,那龙已不复昔日赖在荒手低撒娇的温顺,此时此刻,它才终于显露出真正的龙应有的样子——尖角,利齿,白色的鬃毛在狂风中荡着,那双昔日如主人一样温润的眸子中头一次生出了凶戾之气。

    荒的视线落在了一目连头顶的那双角上,神使愣了愣,紧接着,一股他从没体验过的感觉席卷胸膛,在他心头,在他体内疯狂叫嚣咆哮着,但他第一次没有因为这种陌生的感觉而茫然无措,二十年来第一次,他选择了顺从这种过于人类的情感。

    突破了黑夜与白天界限的,幽暗的光芒自天外攒射而来,轰然击向那悬浮在山崖外狞笑着的黑雾。

    “尔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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