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芥川

    他至死不悔般向往着激情的生活。

    ——《人偶》芥川龙之介

    *

    大正四年的下半年对于芥川来说是个小灾难,芥川把自己闷在寝室里一连数日,好不容易在九月的《新思潮》同人复刊上发表了《青年与死》一文,然而下个月却面临《新思潮》停刊的噩耗。

    那是他和好朋友费尽心血才办成的复刊,绝不是随便敷衍了事,他们满怀斗志地想要开启新的文学写作思路,却不想还没踏出两步就绊倒在地。芥川心灰意冷了一阵子。

    年轻的时候要是彻底落败于自己的理想,那么就再也拿不起笔了。芥川很沮丧,当他来找信子时,头发又恢复成了乱蓬蓬的状态,泛青的眼圈让他看上去更加糟糕,胡茬也刮得乱七八糟。

    他们随便坐在了附近公园的台阶上。

    信子坐在他身旁,将手中的咖啡微微贴近了芥川,似乎要说些什么,但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止口,询问他:“再过几日,我就要去参加夏目老师的文学研讨会,不如我将你的作品带去让老师看看,说不定可以得到老师的欣赏?”

    芥川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

    信子笑笑:“那就不看吧。”

    芥川只需要有人陪伴着他就好了。信子的温度让他很有安全感,身形瘦长的青年抱着膝盖,将整个身体用力地蜷缩了起来,信子甚至看得见他黑色校服下突起的肩胛骨。书包被他随意丢在了一边,歪歪扭扭地竖立。

    “我相信你,龙之介,你总有一天会得到更多的认可,你的文章会刊登在报纸上,再过不久,人们能在书店里购到你的书,慢慢的,你会有很多追随者,他们欣赏你的文字和风格,记住你的名字——不是柳川龙之介,而是芥川龙之介。”

    信子说的是每一个创作者所期盼的未来。可她为什么……

    芥川不自觉地抬起头,对上了信子的双眼,眉头紧紧皱起,那困惑的神情似乎在问:为什么对他这么有信心?

    信子一眼就看出了他的疑问,失笑道:“因为你是芥川龙之介,不是其他的任何人啊。”她的长发被风吹起,秋日的天色是那么的凉薄,此刻却因为灿烂的黄昏而变得温暖可亲。

    只是因为,他?

    这种无条件的信任让芥川感动不已,他觉得信子真好,怎么会这么好。然而,他隐隐地又为这份信任感到了危机感,说来也是杞人忧天,他竟然觉得信子离他很远,明明她此刻就坐在自己的身边。

    就像现在,她是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人呢?

    芥川下意识地避开了这个问题,或许那并不是现在的他可以承担的结果。于是他决定当做什么都不知道,轻轻地侧倒身子,将脑袋枕在了信子的腿上,闭上眼睛。

    “谢谢你,信子。”他低声叹了口气。

    松木的淡香萦绕不去。属于信子的柔软指尖拂过了他的脸,像在描摹他的面貌,用尽了温柔。芥川对自己说,反正不管那是谁,现在站在信子身边的可是他,谁都夺不走。

    再一次说。

    *

    即便芥川并没有意愿要向夏目引荐自己,信子还是觉得要帮助芥川试一试,毕竟他太需要一位适当的引路人了。光靠她的只言片语无法让芥川从失意中走出来。

    “不要做这些无用功了,信子小姐。芥川龙之介和夏目漱石的交集是必然的,就像他和吉田弥生的交集一样。”

    “吉田弥生?”信子顿了顿。钢笔被她一动不动地握着,一两点墨迹由此留在了那页纸上,指甲盖大小,将芥川的名字掩盖住,很是突兀。

    “没错,就是那位吉田弥生。他们在东京帝国大学修过同一门课,之后也参加过一些活动,算是有交集,但是芥川对她并没有其他的感觉,只当她是一个谈得来的同学而已。”

    其实,信子在听到吉田弥生的名字时并不意外,反而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芥川本应喜欢的便是吉田弥生,那女孩与芥川相识时也不过才二十岁左右,同样文采出众,同样就读于东京帝国大学,前途可谓大好。尽管在后来的文学史中,吉田大抵也只因为与芥川的情感纠葛而为人所知。

    但这种患得患失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系统,你觉得龙,芥川先生因为我而感受到幸福了么?”信子低声问道。

    “幸福的概念十分抽象,所以这个问题得由当事人自己来回答才可以,或者说,您在攻略过程中一定感觉到了吧,他的情感波动?”系统把问题踢了回来。

    这该怎么说?还是信子该说,连她自己都陷进去了么?如果她因为芥川而感到幸福的话,那么是不是代表芥川也同样幸福?满脑子都是问号,信子直勾勾地盯着正围着台灯打转的一只飞蛾。

    已经转了五分钟,真傻啊。

    系统不再出声,于是信子掏出了一根烟点上,薄荷的味道被吸入口中,干涩难忍,但确实让她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她对着灯光抽了一会儿烟,然后低下头,继续写资料。

    那半截烟被她按在烟灰缸里,早已没了所谓的薄荷味。

    *

    古时,山里有一歹徒在路边遇到了一对夫妇,当即便对那妇人见色起意,为了满足私欲,他不惜密谋了一场行凶杀人,连夜将那男人的尸体藏入了寺庙新修的佛像之中,而另一边,那妇人在奔逃中滑下山坡,顺着水流而下。

    一个僧人偶然捡到妇人尸体,不由大惊,令他更为惊讶的则是妇人身旁的婴儿。原来那僧人有着一双阴阳眼,自小便能识别常人见不到的鬼怪,自然也能见到那在空中围着妇人爬来爬去的小婴儿。

    那婴儿胖乎乎的十分可爱,除了肤色泛有青紫,其他都与寻常婴儿无异,难得的是此子双目清明,是聪慧的象征。僧人捏着佛珠与那婴儿对望片刻,随即叹了口气,终是狠不下心将他遗弃。

    于是,婴儿便随着僧人一道来到寺庙,在僧人的教导下渐渐成长为俊朗少年,才能出众,百里挑一。僧人曾扼腕叹息,如若少年不是于世间飘荡的鬼怪,那么他一定可以成为惊才绝艳的人物,可惜,可惜了。

    说来也奇怪,少年每日必要去拜谒佛祖,面对那金光闪闪的佛像,他没有形神俱毁,反而像是被佛光照耀得更加不凡。某一日,他对僧人问道:“师傅,你可见到了那尊佛像?”说着,伸手指向那尊盘坐在庙宇中央的、最高大的佛。

    那尊坐在莲花宝座上的正是他们信奉的佛。

    僧人自然说:“见到了。”

    少年又问道:“如何见到?”

    僧人这时闭上了眼:“眼见,心见,日日见。”

    少年静默不言,自那之后依旧随其他僧人一道去往拜佛,只是他如同哑了嗓子般一个字都不说、一个字也不答,仿佛在等待,又仿佛在思索。

    又过了两年,少年成为了青年,而僧人已经成为寺庙住持,山下正值乱世,百姓依旧会带着钱财和不多的吃食来寺庙祈福,乞求佛祖慈悲,能够让他们在这世道中活下去。只是,那些钱财和吃食均被山上的僧人们嬉笑着分走,百姓们依旧死的死、离索的离索。

    住持不拿一分一毫,却也不说一句一字,他和青年在内屋对弈,日复一日,形容渐渐苍老,而青年却年华常驻,一人一鬼坐在一起,让人惜叹时间匆匆。一声号角响起,山下新的大名携美姬、及一干将领浩浩荡荡地闯上山来。

    他们无恶不作,抢夺财宝、辱骂僧人。可那些僧人们敢怒不敢言,只在私下说他们是没良心的东西,无耻的盗贼,欺世的骗子。忽有一日,清晨的钟声当当两声响起,于山间回荡,荡涤人心。大名笑骂奇也怪哉,便大摇大摆地来到寺庙,对着正中那尊大佛走了又转。

    那钟声分明是从大佛这儿传来,怎的不见半口钟?

    只听得那钟声一声比一声响、一下比一下急促,大名心里不由重重一震,他听见了那声音空空荡荡,正是来自于身前不足五步的地方。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浑身发颤,管它什么玩意儿,后退几步便要往外边狂奔。

    可无论他跑到何处,那佛像便跟随到那处。

    “你,你放我走……”大名跌跌撞撞地跑向山路,先是乞求,可乞求无门。他一见到那佛像就在身后,汗毛耸立,便更加怒火中烧,立时大喝,“哼,我怎会怕你这东西!我一生怕过甚么,你那泼皮女人被我玩过,那孩子死了,饶是你再神通广大,也脸上无光,连地狱都下不得。”

    佛像无悲无喜地跟着他。

    待到大名跑不动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刚想继续大骂,却终于被那佛像百转千回的头颅吓了一跳——那金光闪闪的佛变了,忽而变成多年前被他杀掉的男人,忽而变成那男人的女人,忽而又变成婴儿,变幻多端,每一个都是被他杀害之人。

    他们统统在佛像当中藏着,拼命地敲着佛像。大名看着心灰意冷,一时竟感到唇齿冷得要命,一道金光闪过,大名连叫也没叫就失足跌落了悬崖,粉身碎骨。

    而寺庙中,青年望着山的方向,周身被金光包围,脸上、手上、腿上的死青一寸寸被金色吞去,他的身形这时候才慢慢幻化为一颗颗金珠。青年多年后到如今终于开口,他问主持:“你可见到了那尊佛像?”

    主持捏着佛珠,竟是不敢直视青年:“见到了,眼见,心见,日日见。”

    青年不再问,只等天色渐渐退去阴暗,万里破空放光。他已变成了真佛,完成了最后一道考验飞升去也。

    *

    研讨会结束了。

    信子垂下眸,定定地注视对面那位先生的皮鞋。正如她所见,那双鞋锃光发亮,很整洁。很快,她听见了纸稿被一页页翻开的声音,心底因为过于的忐忑而有些疲倦,她知道对方正在认真地阅读她的文章。

    不知过了多久,说起来大概也就十分钟左右,她听见他说道:“风见小姐。”信子便抬起头看向他,“我看过你那一篇《僧与人》,而这一篇《佛》同样很出色,看得出你对于文学很有见地。”

    这算是很高的评价了。

    夏目穿着一身西装,面色很不好,鬓间夹杂着银发,但他的眼神很温厚,看向让他喜爱的万事万物会带着天然的好感和笑意,当然,在研讨会上被某个咄咄逼人的后辈询问时,他也保持着风度,讽刺起人来也是诙谐的,只把那后辈说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埋起来,着实让信子大饱眼福。

    想到青田嘱咐再三的任务,信子回之一笑:“那我的初稿也算是被您审过了,我一定会把这么高的评价给写下来,好好地激励自己。”见夏目但笑不语,她又说道:“另外,可否请夏目老师为我们文学社下一期出版的刊物写一段寄语,就以佛和信仰为主题?费用将会寄到府上。”

    “自然没问题。”夏目爽快地答应了。

    “对啦,老师,我有一位朋友非常喜欢您的作品,他也是一心想要把文学创作当做自己毕生的爱好,最近遇到了人生矛盾不可调节,可以麻烦您为他写几句寄语么?”

    长者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然后点点头:“稍等片刻。”他在自己的包中掏出了稿纸和钢笔,弯下腰,刷刷地在门口的小桌上洋洋洒洒写下了一段文字,笔迹十分漂亮,那洒脱的笔划和他正直的性格倒是有些反差。

    “抱歉,可以请问风见小姐的那位朋友姓何名何?”

    “姓芥川,名龙之介。”

    “好。”

    夏目写罢,将稿纸仔细折了两次,然后递给信子:“我想芥川先生会明白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我年轻时也曾颓唐过无数次,如今才看开了这些事。”

    信子笑了笑:“您说的对。”

    *

    芥川收到夏目的寄语后,果不其然振奋了起来。这一年的坎坷总算过去,东京下起了雪,信子回想起刚刚来到这个时代的那段时光,竟也有一种感同身受的体悟。

    信子站在东京桥上,仿佛望见了半个世纪后将屹立在一整片灯火辉煌中的那座细长高塔——站在塔上,她曾俯瞰过整个东京的生命线。不过此刻一眼看去,那里还是建筑物群,雪花缓缓从天空中飘下。

    没想到,她和大正时代一起呼吸着。

    芥川从人群中跑了过来,弓着身子笨拙地躲到她的伞里,然后用力地抱住了她。信子笑了笑,见他一边喘着气,一边兴奋地说:“下雪了,信子。”信子嗯了一声,拍去他头顶的雪花。

    “对啊,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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