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柠接到电话时还一无所知：“您好？”
关康儒听到对面的声音真的如此年轻，还是忍不住愣了愣。
促使他迫切打来电话的那幅画，其实用的技巧实在不多，能在一开始就吸引到他，纯粹是因为画上活泛充沛的情感。
那感情虔诚炽热却又不露骨直白，含蓄的画面包裹着火热的内在，第一瞬间就会将看画的人带进那种情境状态中去，笔尖的感染力实在非凡。
但那只是一场中学生绘画比赛中的作品。这意味着画作者的年纪不大，很有可能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
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震惊，隐约中像是明白了，什么叫做“不小心看到了天才的童年”。
类似的话无数人曾经对他说过，他当时没什么感觉，到了此刻，才突然明白看到一个天分远超自己的人，内心到底是怎样复杂的感受。
尤其那画作明明灵气逼人，笔触却偏偏稚嫩拙劣，轻易就让人能看明白——画这幅画的孩子，显然是没有经过什么专业培养的。
这种天赋的浪费，简直让人心痛。短暂的惊讶过后，他冷静下来，开始认真思考起那个一瞬间冒出的念头，到底值不值得他放开手去做。
插手别人人生、倾心去培养一个被耽误太久的天才，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他犹豫着，甚至去找了那小比赛的组织成员，亲眼看了那幅画。于是更多被镜头掩盖的细节，羞涩地在他眼前展露出来。
整张画的笔触确实稚嫩，却有几处之前被他草草一眼略过的、堪称大师级的改动。那几处改动圆融中透着凌厉，寥寥几下，轻易就为画换了一个灵魂，却并不显得突兀，反而让画的层次和冲突感更加明显，从而使它整个透出强烈的讽刺意味来。
那几笔显然是后来加上的，但不管是刻意还是无心的灵感挥洒，这种笔力！这种进步！都足以让他忘掉之前的所有顾虑，毫不犹豫地向那画作者伸出手。
于是他立即透漏出想要认识原作者的意思；又在画意被扭曲的时刻，生气地甩手就是一篇鉴赏小论文；在得知画作被偷，受害的原作者甚至被要求为加害者的错误买单后，更是愤怒地差点开直播怒怼拎不清的键盘侠们——好险被好友拦住了。
眼下，听出电话另一端女孩年轻的声音里满是疑惑，他尽量克制地开口了：“你好，我是关康儒，能打扰你几分钟吗？”
江柠顿了顿：“……可以，您有什么事吗？”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位好歹也是全民景仰的艺术家，任性起来却这么不讲究。不打招呼地突然一个电话打给陌生中学生，真的不怕被当成骗子吗？
关康儒似乎料到了她的想法，语气很是正经：“我真的是关康儒本人，不是骗子。你是江柠同学对吗？我是看到了你的那幅画，才打来电话的……”
通话中他首先确认了，那幅画从下笔、到改动、再到完工，确确实实都是江柠一个人的手笔，没有任何他想象中可能会有的老师存在。
至于江柠特意提到的、“带她入门并教了她基本画法的郑老师”，则完全被这位大佬忽略了过去——教会了一个天才幼儿园级别的画法，这有什么好炫耀的！
画里的灵魂才是最重要的，而那灵感跟所谓的“郑老师”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完完全全是这孩子一人的想法。
随后关康儒的态度显然更加热切起来，简直想不顾一切地哄这个小姑娘去给他当徒弟了！
江柠无奈地打了几次岔，终于勉强转移了跃跃欲试的大佬的注意力。他转而又问了另外两个关键的问题：“你到底为什么决定改画？又为什么突然画技进步了那么多？”
平心而论，那幅画哪怕没有改动，凭借满溢的灵气和出色的情绪感染力，就算没有他的推动，也早晚会被其他人无意挖宝，转而被无数人熟知。
但经过改动后，那幅画本身完美的平衡就被打破了。它表达的不再是一味的不会出错的“真善美”，而变成了渲染更具有争议、冲突及艺术张力的“邪恶”。
这种完全是两个极端的情绪，按理说不该被同一个作者，先后融进同一幅作品中。关康儒当然欣赏她后来的妙笔，同时也不由好奇，到底是什么促使她做出了这种改动。
江柠这次沉默的时间长了一些：“家里出了些事……我只是突然发现，有些爱可能不是爱，而是披着画皮的贪婪。所以才有感而发。”
她说的轻描淡写，艺术家敏锐的直觉却还是让关康儒嗅到了不一般的内情。他心中暗暗记下这件事，嘴上仍是问：“那你的画技也突然长进了不少，怎么回事呢？”
江柠听他这么问，却是真的有些迷茫了。她确实没想到，关康儒还能从她后面随手添的几笔里，看出什么“画技的长进”？
但实际上，她上辈子被夏涵折腾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对画笔有些厌恶和抵触的情绪。
一直到后来她打造了自己的品牌，算是小有成就了，才因为对手下设计师的不满，咬牙重新捡起了半吊子的绘画水平，就为了画出自己真正想要的那种设想。
一回生二回熟，这样的次数多了，她才慢慢又找回了当初在郑老师画室时，那种埋头挥洒灵感的、忘我的畅快/感。
但艺术是一个凝滞的圈子，它会永远记得她“偷画”的耻辱过去，也会永远因为它的纯洁和不容玷污而将她拒之门外。
江柠为自己起了代称。她的独立品牌“黎Lis”，最初取意“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未来便是一片光明”，于是她为自己取的代称便是“Li”。
很快，新锐设计师“Li”便迅速开始在各界崭露头角。
她的设计被时尚圈称为“创世者的巧思”，她无聊放上社交平台的随手一画，也被艺术界吹捧为“缪斯的神迹”……她的名声滚雪球般壮大，哪怕她最初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有个光明正大被承认和欣赏的虚拟身份。
她从不露面，只默默产出更多让人惊叹的作品。由于她自称为“Li”，每张作品也必定会有“Li”的署名，大家便猜她本人是一位“李姓美女”，出身于艺术世家，不屑于世俗名声，品性高洁，创作只为取悦自己。
无数人尝试着，想从名声不大好的“黎Lis”老板手下挖走这位鬼才设计师。有着“偷窃”之名的江女魔头，凭什么能够霸占着这位神人，从而获取巨额利益！
虽然“黎Lis”每位设计师都出类拔萃，却又忠诚度意外的高，但没准这位“Li”会是个意外！即便最后不成，尝试一下总没有坏处。
要知道，当初“黎Lis”横空出世，它从无人问津的野鸡品牌，到最后人人认可、推崇、时刻准备抢货的国际大牌，不过是用了几年时间。
它的成功历程是一个无解也无法复刻的行业奇迹。虽然众人都承认，这里面很大程度是幕后老板江魔头的功劳，但大家也确信，这和它挖掘的一个又一个鬼才设计师有脱不开的联系！
“黎Lis”从问世起，到江柠重生那年，市值早已翻了百倍千倍不止。
不断有人尝试和它的王牌设计师“Li”接触，却从来没有人猜到过，美名远扬的“天降神使”设计师“Li”，居然和受到“天罚”的、臭名昭著的江魔头是同一人。
可即便被众人吹捧成了“天外飞仙”，江柠也从来不觉得，她画出了什么真正让人惊叹的东西。
至于画技，她更是从没有注意过。
当初她费力考进燕京大学，专业却是选的金融方面——艺术相关的专业根本不愿意收留“身有污名”的她。
在她自创品牌前，唯一让她动过笔的，无非就是庞副校长再三嘱托的那几次了。为了那几张闹着玩一样的画稿，庞教授甚至还夸张地说要为她当初的冤屈翻案。当然也正是他的肯定，才让她有了重新面对社会信心。
到了后面，她以“Li”的名义挥洒灵感，也不过是凭感觉胡来。随心的涂抹会变得那么受欢迎，更是她从没想过的。
可从头到尾，她都没受过长时间的专业艺术培训。
江柠清楚，后面以“Li”为名的练习过程中，她确实感受到了自己对于灵感把控的提升。
最开始她仅能通过画笔，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差不多一半，到了后面，却越来越得心应手，几乎能够做到笔随心动了。
如果关康儒大师说的画技的提升是这个方面——那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疑问。
她是通过长年累月的大量练习，才逐渐有了后面的水平。这样的进步她欣喜都来不及，下笔改画的时候，当然没有过要收着的想法……
关大师还在等她回话。她最终也只能干巴巴地组织语言：“……就是，受到刺激，突然开窍了吧。”
关康儒心里又是一阵难言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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