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蛊梦17

    大堂静得如同坟墓。

    白翊恐惧癫狂的声音仿佛惊雷炸响,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叫她一下子摆脱了秋若搀扶着她的手臂,踉跄着扑向她认为唯一能庇佑自己的人:“小师叔——小师叔救我!——快救我!!”

    垂落在身侧的厚重帷帽阻挡了她的速度,才走出两步就踩上帷纱被自己绊住,整个人都倒向一侧,周承还来不及伸手去扶,秋若眼疾手快连忙上前,但没想到白翊不假思索挥开她的手,宁肯摔倒也拒绝她的靠近:“滚开!!”

    被莫名其妙迁怒的秋若僵在原地。

    白翊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帷帽垂在一侧,几乎丧失了视野,就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哭泣着向周承的方向跑去,没两步又摔倒在地。

    周承焦急想要上前,但未等他有所动作,忽觉一股寒气直冲脑门,突如其来的威胁感叫他本能后退、扶剑——再抬头时,他已在半丈开外,眼前一道虚影凝实——定睛看去,原先所站立的位置俏生生立着一个红裳的女童。

    玲儿笑眯眯舔了舔自己尖锐得似乎泛着寒光的指甲,愉悦道:“晚了呦。”

    “既然以‘治病’为名请我的主人出谷,主人又愿意接手这个‘病人’,现在再想要逃跑,已经没有这个选择了呦。”

    “我们若不想治,”周承手中剑猛然出鞘,眸光无比犀利,“还打算强买强卖不成?”

    玲儿双手叉腰,眼睛瞪圆,白嫩的小脸上满是乖张:“啊,没道理的是谁呀?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既想要人帮忙,又不肯卑躬屈膝;既想要活命,又不愿付出——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周承冷然出声:“但你们没说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这可由不得你们啦,”玲儿歪着头,她的脸色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怒容,旋即又眉眼弯弯,“能被我主人看上,是件多么叫人荣幸的事呀。”

    毛骨悚然。

    周承的指骨将剑柄捏得吱嘎作响,神智距离爆发真的只在临界值而已,他下意识转头,那如电的视线扫到白翊身上,正巧看到她再次挣脱秋若的手,整个人蜷缩着抖成一团。

    白翊连嚎啕大哭的力气都没有,半死不活地喘着气,在黑色帷纱之下更显出瘦骨嶙峋的可怜,连怒骂也是断断续续的:“滚开……你们都是一伙的……滚开……”

    秋若简直手足无措,只能茫然注视一边的青孚山弟子艰难扶起白翊。

    本来还在迟疑,怀抱着白翊会被治愈的侥幸,但眼见着她如今惨状,周承实在难以忍受,手腕一抖横剑于前,一边戒备着玲儿出手,一边朝白翊靠近。

    他不敢赌。

    医圣显然就是个草菅人命的主儿,唐千叶对于白翊难说会安好心,这两人凑在一起,不沆瀣一气也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什么蛊斗,什么治病,他全都难以想象。

    既然明知道迎接白翊的是比死还痛苦的折磨,就算她还有丁点被治愈的可能,他也不敢赌这个意外——他打小带大聪明伶俐的女孩儿,要如此苟延残喘挣扎求生,他宁愿亲手一剑帮她解脱!

    “青孚山!”周承一声爆喝,弟子们如梦初醒,马上朝白翊靠拢,手中剑皆出鞘,森然的冷光伴随着铿锵刺耳的摩擦声,哗啦啦一片。

    玲儿撅起嘴娇声娇气道:“真是不识好歹。”

    她浑身都是杀意。

    周身的人群聚在一起,站着没有动的秋若自然被孤立出来,她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动作,但谢星纬慢慢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立在一起,两人默然对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哪怕事已至此,秋若还是赞成求医。

    赌,或许有命,不赌,必死无疑。

    毕竟现下所有人都被围困绝命渡,魔门与万象森罗不撤,所有人都得无限制地等下去;倘若不接受医圣与唐大小姐的治疗,从哪里找蛊师为白翊延命……

    再说了,就算孤注一掷要闯一次幻魔阵,决不能得罪的还是唐大小姐,毕竟只有她知道如何出去。

    但秋若没法开口——在周承与白翊明显表示出拒绝的前提下,她有什么权利为白翊做决定呢?

    她更没办法背负害死白翊的责任。

    只是有那么片刻她是真的感觉到孤独……幸而谢星纬与她站在了一起。

    秋若还未回味内心涌现的暖意,就见场面突变——在瞬间的僵持后——真的只有瞬间,因为就在青孚山表示出自己意图的下一刹那,唐千叶毫无预料地开口了:“唐门弟子速退。”

    围在她身侧那些手持弓-弩与暗器的唐门弟子听到命令,不知是看出情况的危机,还是着实训练有素,即使唐千叶的命令是要留下她自己,还是立马听令离开,以最快速度冲出镇宝阁,但又未走太远,只在阁外列队静候命令。

    于是只转眼,原地除了千叶,就剩下垂手而立的唐门宗师与负手持刀的唐闻秀。

    千叶看到了桑先生的不耐烦。

    对于这个无法预料行动且极为可怕的人,说不忌惮是骗人的,因而在觉察到对方有亲自出手的架势后,她第一时间命令门内弟子撤离。

    对峙的两方战火一触即发,相对于神仙谷两位准宗师一位深不可测的医圣,还有唐门一位宗师一位毒师旁观着随时都会插手,青孚山这边只有一位准宗师,一个不知愿不愿意出手的谢星纬,实力确实不占上风。

    但是玲儿与周承没来得及过招。

    因为另一股无法被忽视的势力参与了进来——一声叹息轻缓却能直达每个人耳中,自楼梯上缓步踏下的人,有足够的力量阻止真刀真枪的比斗。

    “唉,恕老朽直言,老朽这绝命渡,还有些规矩没废。”

    “金掌柜!”

    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错落不齐,响成一片。

    绝命渡明面上的主人、这所有财富的掌控者,负着手,与身后诸护卫一起,走到青孚山不远处,面容祥和,笑意宁静,并无多言,但他站立的位置所代表的意味已经足够明显。

    局势瞬间峰回路转。

    千叶也叹了口气:“掌柜的,你不该站出来的。”

    所有人都看着她,但她看着桑先生。

    虽说绝命渡中是有不准动手的规矩,由于绝命渡是唯一的补给点,掌握着绝对的物资与势力,绝大部分人也都会给予金掌柜这个颜面,以其背景更能扛得想不开非要惹事的人,但是,唐门与青孚山,还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搞定的。

    毕竟现在要闹事的有两位宗师三位准宗师——唐大小姐一人的威力甚至比其余武道宗师准宗师加起来的还要可怕,还别说,神仙谷桑医圣看上去一点也不比唐大小姐省事!

    这个时候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硬着头皮杠上是非跟自己性命过不去!

    所以金掌柜为什么要站出来呢?

    但见那容颜绝世风姿卓越的白衣医圣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神情却依然无比平静,被怒斥也无怒容,被无视也不见恼,只有眼神越发漠然,或者说,那种神情大概是如同看着一堆死物般的尘埃落定、无所顾忌。

    他慢条斯理自袖中取出一个白玉做的长颈瓶。

    瓶子只有指长,瞧着极为白润可爱。

    他拔开特制的木塞,将指尖放在瓶口上方,轻轻掸了掸,便又迅速塞上了瓶口,随后慢吞吞将其塞回袖子里。

    肉眼并不能看到看到瓶口飘出什么,但靠得近的人,很快就嗅到一种奇异的香味。

    这种异香游散的速度极快,并没有随着空间的放大被稀释,反而像是能将空气同化一样,很快大堂中就都充满了这种味道,哪怕离得最远的人,也因为嗅见这股味道而觉得身体之中从内而外地渗出一种莫名的燥热。

    重点还不是这种瞬间就能冲垮理智般的燥热,而是仿佛见着自己的心上人通身赤-裸出现在自己眼前,那种突如其来欲念能烧得人神思癫狂。

    修为浅的人当场就失态了,这时却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死寂。

    白翊剧烈颤抖着,震颤的幅度就像是身体的骨架都要被抖散,这叫她根本没法支撑躯体,整个人如烂泥一般瘫倒在地,任凭旁边的人怎么拉拽都没法将她带起来,她拼命地撕扯自己帷帽罩衣,抓扯着自己的血肉,痛苦尖叫、哀嚎:“不……不……不要吃我……”

    “滚开!滚开!!”白翊不停翻滚着,状似疯狂,歇斯底里地哭嚎,“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帷帽被撕开,露出她瘦削如骨且布满了伤疤血痕的身体,她的神智消散得极快,痛苦完全笼罩了她的大脑,那样爱美的人,现下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可怖的模样已经暴露于大庭广众之下,也不会因此产生任何额外的情绪。

    显然兽血失效,先前被压制的朱颜蛊再度发作。

    “翊姐姐!”秋若本能地要上前,但是慌乱的青孚山弟子团团转,挡住了她的路,没人顾得上她,她在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隔离在外时,也就慢慢冷静下来。

    “‘画堂春’呀……桑先生真是好情致。”

    在白翊的咒骂嚎叫与周承焦急怒吼的背景中,属于唐千叶的声音就显得格外缓和轻飘,她立在那里,唇角依然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神却是极为镇定沉静:“谢郎。”

    她口中叫着谢星纬,视线却看着闻秀。

    闻秀默不作声收刀回鞘,然后冲出大厅——她与那个名为阿棠的女童几乎是同时闪身离开。

    “谢郎,”然后她叫了声,停顿片刻,轻笑道,“请到妾身身后来。”

    周承猛地抬头,看到白翊此般模样他的心都在滴血,可是要控制住白翊就没法握剑,就算青孚山的弟子围得再多,也不能带给他任何的安全感——听到唐千叶的话,目光如炬直接射往谢星纬。

    毋庸置疑,谢星纬的立场在此刻对青孚山来说无疑极为重要。

    唐千叶恋他成痴,可以说他一人便拥有足以影响局势的力量。

    周承不会认为谢星纬为白翊奔波,便是绝对站在青孚山这一侧,他愿意出手是道义,他不愿意也无法苛求,毕竟这是赌命的事,但又不禁希冀,他能看在秋若的情分上……

    秋若同样迟疑地转过头,但谢星纬并没有犹豫,即刻就作出了决定。

    对于他来说,救白翊是由于未婚妻的请求,再者确实有好处,可到了如今地步,再计较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一个医圣,一个毒师,两人之间的争斗任何人插手都只会是炮灰。

    诚如他所说,他欠了唐千叶太多恩没法报,总归债多了不愁,虽说他对唐千叶始终是忌惮与疏离居多,对于她的眼光与判断却是无比认可——现下她既然说出这样的话,就说明在她看来,这对于他来说必定是最好的选择。

    但他自己是不需要的,他自认凭自身功体只作旁观的话并不会受多少影响,但他不能不考虑自己的未婚妻。

    秋若并没有阻止谢星纬,但她一点儿也没想到,谢星纬转过身抬步的瞬间,竟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给她丝毫犹豫的机会,直接一把将她拉到了唐门这一侧。

    周承心下巨震,几乎是带着威胁与震慑地含怒出声:“谢星纬?!”

    顶着来自四面八方各色的眼神,谢星纬面色未变,秋若反应过来的瞬间面色爆红。

    想要走回去,但手腕处被禁锢得牢牢的,一时没法挣脱。

    她也说不清是由于未婚夫在大庭广众之下的动作而害羞,还是因为自己身为青孚山一方却站到了唐千叶身后,令她觉得有些难堪……

    再说,唐大小姐只叫了谢大哥,谢大哥却转手拉上了自己,唐大小姐还不知会怎么看待……

    倘若谢星纬弃青孚山而去的行为已在预料的话,那么他将秋若也拉过去的行为就叫周承大脑充血,难以接受了:“秋若!”

    秋家人丁单薄,这代也就只有秋父与秋若两人,秋父秋母伉俪情深,常年在外游山玩水、行侠仗义,女儿秋若打小是在青孚山长大,因为秋父与白父是八拜之交,所以秋若自幼便祭拜白父白母为义父母,白母早逝,白父也无续娶,青孚山上又少孩童,秋若与白翊长在一起,感情不比寻常,与亲姐妹也无甚两样。

    周承是看着她俩长大的,对于秋若自然也爱护,但关系到底不如白翊亲厚,白翊连月来的痛苦挣扎,将他的意志也折磨得极为薄弱,叫他的判断能力弱化,变得格外偏激。

    大概是由于从没想过秋若会离开的这个可能,因而此刻颇有些怒火攻心的节奏。

    他完全忘记了秋若是如何照顾白翊如何不厌其烦地安抚她,甚至央求谢星纬前去雪域寻找神仙谷的付出,他现在只看见秋若怎样弃白翊于不顾,还为了一个外人抛却姐妹之情站到对面的事实,这叫他更为怒不可遏。

    “好,好!”周承气极反笑,“既然……”

    打断他话的人是唐大小姐:“哪来这么多戏?”

    她平静到近乎漠然地说:“看不出来么,蛊斗已经开始了。”

    秋若的羞愧还没来得及浮现在面上,惊愕就将其取代,她猛地抬头,看到大堂四面八方都在往外跑人。

    绝命渡中的看客,若非漠北的亡命之徒,便是长期游走在边城的剑侠刀客,能安然活到现在,不说有多少保命的绝技,对于危险的直觉与闪避能力毋庸置疑都是极高的。

    如果方才看到唐门撤退时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么唐千叶此举,就是危险的直接预告,没人愿意为了热闹把命都丢了。

    连绝命渡中大部分小二侍女与打手护卫都跑了出去。

    只有金掌柜身后的侍从们没有动摇,仍跟随着老板牢牢站在原地。

    逆着人流,一道身影如一阵风般自上方倏忽而至,悄无声息就立在了桑先生身侧,幼小的身体抱着个与她体型极为不复的大药箱,正是阿棠。

    紧接着逆行而来的是唐闻秀。

    她自然赶不上阿棠这般迅疾的速度,但唐门轻功自有独到之处,轻巧如雁,片刻而至,她弯腰在案几上放下手中之物,那是个黑藤编制缠绕而成的药箱。

    短短一会儿,方才满满一堂的大厅除了当中站立的人,还剩下的屈指可数。

    千叶没有工夫注意旁人,只有闻秀习惯性环顾了一圈四周。

    东北角一对主仆模样的看客,女子头戴面纱,看不清面目,但露出的眉眼柔美含笑自是一股动人之姿,身侧坐着个青衣老妇,气势沉稳不容小觑。

    西面是一位刀客,虎背熊腰,极为魁梧,身后斜背一口大刀,刀身缠绕着布条,看不出来历。

    南边之人面熟,正是先前在石钴城客栈见过的火云帮葛刚与他的兄弟;这桌隔壁还有两人,富贵公子模样,着锦绣蓝袍,眉目风流唇角含笑,手持一柄美人扇,兴味盎然——他边上还有个护卫打扮的剑客。

    这时候还敢留在厅堂之内,也正是自恃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不惧所谓蛊与毒。

    几乎就是前后脚的功夫——上一刻,人到齐,下一秒,青孚山一行便出现了异样,接二连三有人身盘不稳,摇摇晃晃。

    他们面色通红,身体发软,有人甚至抓不住手中剑,锵然一声掉落在地。

    与此同时,白翊的哀嚎声越发凄厉痛苦,就如同要将为数不多的生命力都以声音喊出来一般,叫人不寒而栗。

    秋若心中一紧,目露焦急,但又不明状况,只能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然后她发现了问题,自己身上也有一股莫名的热气缠绕着,尤其与谢星纬与她的手互相接触的地方,简直如同火灼一般,她吓了一跳之后本能地用力挣开手,随后产生控制不住的面红耳赤的生理反应。

    谢星纬下意识看了未婚妻一眼,却并未太在意她的举动,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唐千叶与桑先生身上——两人反应十分迅速,不约而同侧身席地而坐,然后飞快从药箱里取东西放到前方的榻上,各种材质各种样式的瓶瓶罐罐,粉状膏状又亦或是原料药材,研磨调制工具……

    唐千叶这边,以木质藤质器物居多,而桑先生手上,则是金铁与玉瓷。

    “唐大小姐,何谓‘画堂春’?”谢星纬冷不防问道。

    唐千叶从来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只要他敢说,敢提,更何况现下只是个疑问。

    她自藤箱中取出了一个木匣子,拣出一根拇指长的黑烛,慢条斯理放在漆碟中点燃,闻言轻笑:“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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