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江城。秋老虎盘踞半空,迟迟不肯离去。
夏可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吃完面包,又被逼着喝了一罐牛奶,这会正皱着秀气的眉毛表达不满,像一颗带褶的奶黄包。
明明小孩子才喜欢喝牛奶,她都已经十五岁了呐!
妈妈笑着把书包递过来,摸摸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用唇语告诉她:保护好自己。
夏可唇角弯了弯,用力点点头,背起书包出门下楼。
今天是她转学去一中的日子。
她穿一件白色棉麻材质娃娃裙,白皙清瘦,脖颈纤细。
远去的身影安静淡然,像夜晚吹来的一阵花香。
转过身,在妈妈李萍看不见的时候,她脸上笑容一点一点散尽,捏着书包背带的手指因为用力没有血色。
夏可,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啦!不要想了不要想了……加油加油!
路过的小区居民见到她,都亲切笑着打招呼。小姑娘长得像个瓷娃娃,有些腼腆却很礼貌,见人先笑,看着就欢喜,可爱到叫人想捏脸揉脑袋。
“可可去上学呀?”
“可可吃饭了吗?”
“可可今天也很漂亮!”
当夏可走过去,她们才会看着她的背影叹口气,眼里全是惋惜:“多好一孩子,性格好,也漂亮,怎么偏偏就……唉!”
“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夏可对此无知无觉。她和所有人都不在一个世界。那边的世界有万千动听声音,雨滴落入海里的“滴答”,雪花落下的簌簌声响,夏天的蝉鸣,早起的鸟叫,还有鼎沸人声。
而她这边,生活就像一出默片。人们跑着笑着跳着动着,却无声无响。
一直看着她走到公交车站牌,又上了18路公交车,树荫旁的李萍才转身上楼。
夏可是聋哑人,在她很小的时候感冒发高烧,由于抗生素使用不当导致,一直这么多年。
虽然戴着助听器,但是相对于她的听力丧失程度来说,除了人工耳蜗,别无他法。
只不过夏可已经错过治疗的最佳时期,人工耳蜗手术费用动辄二三十万,术后人工耳蜗的保养,语言恢复训练,都需要强大财力支持。
对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来说,实在不是一笔小数目。
好在这些年过得紧紧巴巴,估计着今年就能手术了。
直到后来,直到第二个孩子出生,李萍才知道,夏可聋哑的原因,其实并不是因为抗生素。
*
恰逢上班、上学、赶早市高峰,项清嘉被一群早起买菜的大爷大妈以及赶着投胎的熊学生挤了一路。
大少爷已经被挤成一条瘦高的裤带面,一直到花园小区这一站,人下去大半,他才长腿一迈,几步走到公交车后排,找了个靠窗的座位,把自己慢慢摊开。
整个人都他妈的要炸了。
早上以太过招摇为由,拒绝司机叔叔接送的自己,仿佛是个智障。
以后,再坐公交车是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的。
不上学也不坐公交车。
夏可刷卡上车往后走,小女孩实在是好看到惹眼,一上车就吸引了大半目光。
夏可抿紧了唇,她害怕被人盯着看——那些目光,不管一开始是欣赏还是艳羡,最后都会掺杂上讶异、可怜亦或是鄙夷。
后排左侧车窗坐着一个白衬衫少年,少年手肘抵在窗边,表情淡漠,带着一股子生人勿近的矜贵,跟车厢环境格格不入。
可他的胸前挂着校徽:江城一中。
夏可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边坐下。
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笔记本,垫在书包上,一笔一画的字迹很像小学生:同学你好,请问你也是到江城一中吗?
他会不会不理我呢?
会不会用……看残疾人的、鄙夷或者怜悯眼神看我呀……
脸颊有些发热。
项清嘉上眼皮和下眼皮打架,没有早一秒,也没有晚一秒,在眼睛闭上之前,粉红色小笔记本伸到他眼前。
他垂眸,刚好对上小女孩眼睛,琥珀色瞳孔晶莹剔透漾着清澈水光,因为睫毛太长,她眨眼的时候就像是慢动作,一帧一帧缓缓播放。
这会眼巴巴盯着自己。
而后,项清嘉注意到,她白皙小巧的耳朵上,戴了一只助听器。
目光停留不到半秒,项清嘉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往窗户的位置偏了偏,抱着手臂闭上眼睛。
夏可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缓缓呼了口气。
待会就跟着他下车,肯定不会坐过站,肯定不会找不到学校的。
原本夏明和李萍说要送她,但她不想永远当一个父母庇荫下的软弱的小女孩。
她必须自己面对自己的人生,虽然有一点残缺、有一点不太美好的地方,但终归是在自己手里的啊。
*
车上人上上下下,不一会就又塞满了。
“看现在这年轻人,哎哟喂这素质,知不知道尊老爱幼!”
项清嘉被吵得脑壳子疼,往窗户方向缩了缩身,尝试二次入睡。
“就说你呢,知不知道尊老爱幼!我孙子这么小在你旁边站着你也睡得着!”
脑子要炸,项大少爷二次入睡失败。
预备启动发怒装置。
项清嘉掀掀眼皮,睫毛轻颤。
他旁边坐着娃娃裙小女孩,女孩边上站一大叔,看岁数撑死五十,目光炯炯,声音洪亮,一脑袋黑发锃亮。
感觉叫大哥也行。
手边还领一孩子。熊孩子一边吹着泡泡糖,糊得满嘴,一边揪着小女孩衣服。
小女孩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这会迷迷瞪瞪睁开眼,满脸十万个为什么。
“你还不起来!看看现在这个年轻人的素质!
项清嘉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主。
在他的价值观念里,遇到傻比,要关心他,爱护他,呵护他。
有朝一日,把他培养成大大大傻比。
只是今儿这情况特殊。
一是他第一波起床气还没找到豁口发,第二波就来势汹汹地涌上来,这会正好为人民群众除害。
二是这年头道德绑架不受制裁,大爷大妈越来越胆大包天,愣是胡来。
偏偏这小女孩软软弱弱地要站起身,实在是好欺负到令人发指。
夏可拿起书包,因为身边人扯着嗓门喊,好多人都往她的方向看,就算她听不见,也大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儿。
更何况,身边还有个小朋友,一直拽她衣服和书包。
她咬着嘴唇,脸红得要滴血,抱起书包站起身。
却被人按住肩膀,给按回去了。
夏可偏过脑袋看他,眼神迷茫。
单看长相,项清嘉绝对属于那种好家境里养大的公子哥,不管是那冷白的肤色、骨节匀称的修长手指,还是脸上永远舒展的、漫不经心的五官。
但一开口说话,你就会骂自己瞎了眼,会觉得那张脸长在他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他手肘搭在前面座椅靠背上,语调懒洋洋,和气急败坏的跳脚大叔形成鲜明对比:“您凭什么叫人让座啊?”
“我岁数大!你们小的就是应该让座!还有我孙子!你没听见广播里给老幼病残让座啊?你俩都让开,快点快点!”
项清嘉下巴抵在手臂,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明明是在笑,却端着正宗的痞气,“那请问……您是病啊还是残啊。”
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无比真挚,能当模范典型挂在学校宣传栏。但是一双眸子冷冽,周身散发着强大的、慑人的——
不正经气息。
简言之,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大叔的表情从不可一世到震惊再到尴尬:“你这小年轻怎么说话呢!你家里人真是没把你教育好!”
他领着熊孩子转身挤到前面,骂着小流氓小地痞世风日下下了车。
小流氓小地痞?老子是街上那帮小流氓小地痞的祖宗。
老子是老流氓、老地痞。
项清嘉嘴角扯着一抹讥讽笑意。
夏可听不见身边少年如何唇枪舌剑,不知道他嘴巴毒得像是毒蛇吐着信子。
在她静默的世界里,他刚才为自己解围,简直闪烁着团结同学助人为乐的大光环,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同学。
夏可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认认真真写下“谢谢”两个字,递到项清嘉眼前。
小女孩眼睛弯着,唇角翘起来,琥珀色的瞳孔映着自己的影子。
项清嘉那颗心脏,突然自个儿没来由地扑腾了一下,持续了一个早上的起床气,“咻”地一下,被灭了个片甲不留。
他摆摆手,心说我也不是因为你,我就是发一发自个儿鲠在嗓子眼的烂脾气。
对,仅此而已,懒得和你解释。
他眼睛看着车窗外,皮肤白净,在太阳光下近乎透明。侧脸剪影秀美清隽,下颌线条有棱有角却流畅漂亮。
“下一站,江城一中……”
报站声音响起,项清嘉打了个呵欠。
“一中到了。”
小女孩没理他。
哦,她可能听不大见……
项清嘉垂眸,长长的眼睫覆下来,竟然难得的透出几分温柔。
他把手伸到女孩眼前,那手指修长匀称,几乎透着上好陶瓷的冷白和质感。
他一笔一画在掌心写:江城一中,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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