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碾碾子

    慢慢就哭了, 她自己捂着脸,趴在床上, 眼泪就一个劲的下来了,也不会大声哭,没有那样的勇气跟力气, 小声地哭着, 很久才说出来一句话,“说好的等我回来呢, 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呢”

    姥姥没文化,一辈子不认字, 讲道理也不会,看电视的八点档狗血伦理剧,会当做是真的发生的事情。

    慢慢哭,她其实没有办法, 但是还是笑着去坐床边,去拉慢慢, “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别哭了,哭的咳嗽。”

    慢慢还是呜呜的哭着,她甩开姥姥的手, 固执的把头牛到一边去,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真的很多时候回撒谎。

    也第一次知道,其实很多谎言迫不得已, 小时候以为什么都是真的,后来才发现,你以为是真的,才是真的,你以为是假的,她就可以是假的。

    善意的谎言那么多,但是终归是谎言,被戳穿的那一瞬间,不会不疼,反而更难过。

    马永红去那边,找了个刷盘子的工作,秋天去的,在一家餐厅里面,老板娘是一个上海人,精明而且势力,带着有色眼镜去看人。

    瞧着外地人,又是乡下来的,因此对人多有刻薄,时常用上海方言去骂人,仗着外地人听不懂。

    不允许人闲着的时候,总是干不完的活儿,刷盘子,上菜,擦桌子,扫地,洗菜,该干的不该干的事儿都要干,一个月三百块,马永红想着攒钱买个手机,三个月不吃不喝,可以攒起来一个诺基亚的翻盖手机。

    不怕吃苦,也不怕委屈,老板娘压根就不在意员工的想法,穷打工的,来到这里,就只能去刷盘子,给人家当保姆,不然的话,还能去干什么呢

    背井离乡的人,背后老的老,小的小,要想着干下去,委屈不能少吃了。

    她很能干,干活利索的很,而且也不会去甩手不干了,因此老板娘虽然刻薄,但是还真的需要用她。

    很难再找出来一个工资这么低,还任劳任怨的人了,马永红跟张向东现在租房子住,在老旧的大上海破旧的筒子楼里面,到处是灰扑扑的没有粉刷过的墙面,然后在一楼租了一个小单间。

    里面放着一张单人床,别的是放不开的,然后靠着窗户的地方放着灶台,靠着门的地方,放着一张小桌子,里面就这么大一点儿的地方。

    马永红很会过日子了,她不花钱,穿的衣服是老家里带来的,吃的在饭店里面吃,人家是包吃的。

    她给慢慢打电话,慢慢开始会哭,后来就不哭了。

    到了秋天的时候,村子里面有卖西瓜的来,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慢慢很喜欢,大家都拿着小麦去换西瓜吃。

    慢慢回家了,走到门口,然后在大门口那里捡起来五六个玉米棒子,一边穿过天井,一边往屋子里面走。

    因为家里养着几只大公鸡,威武的很,专门逮着慢慢这个怂包欺负,只要是看到慢慢了,就跟见了肥肉一样的,扑闪着翅膀扑上去。

    要是换了别人,这大公鸡压根就不敢,直接一脚就飞起来了,但是慢慢胆子小啊,而且特别珍惜自己,本身就害怕带着毛的东西。

    一看到那大公鸡,大公鸡还没动呢,她就畏畏缩缩的,缩着脖子小布开始划半圆,想着闪开,这鸡就逮着她开始扑,趁着脖子追着跑,真是别样的威武呢。

    因此慢慢死活不肯进门,但是每天必须上下学,姥姥就想了个法子,给她在大门口那里放上五六个玉米棒子,平时都是烧火用的,慢慢要进屋子的时候,就拿着一边跑一边对着大公鸡扔过去。

    因此她只要进门了,那院子里总是有散落的玉米棒子,姥姥每一天,都是不厌其烦的给她捡起来,然后又放到大门口那里。

    “姥姥,我要吃西瓜。”

    “哪里卖”

    “街上,我要吃。”

    “那我们去换去。”

    姥姥就起来,先去南屋里面找个袋子,然后去挖了麦子,等着牵着慢慢去街上的时候。

    “没了,一个也没了。”

    姥姥看了看车上,真的没有了。

    慢慢就哭了,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自从马永红走了以后,她每天都哭,大概是觉得自己委屈。

    因此每日里都是委屈巴巴的,而且人变得小心眼儿很多,性子再也没有以前的大方了,小气了不少,有不合心意的事儿,就开始哭。

    也不知道每日里哭的是什么,姥姥本来就疼爱她,有怜惜她小小年纪爸妈都不在身边,只有自己陪着,因此平日里多哄着她,从来不曾大声呵斥过,因此慢慢越发的脾气别扭。

    “没事儿,等着再来了,我再给你买。”

    慢慢不停,戏很多了,哭的很伤心了,“没有了,明天也不来,以后也不来了,我没有了。”

    也不回家了,蹲在地上就哭,姥姥也没有法子了。

    她不会哄孩子,以前的人吃饭都吃不饱,每日里为了饱肚子在外面干活儿,谁知道孩子要怎么哄呢

    慢慢大概是觉得全世界都跟自己过不去,为什么就是想简单的吃个西瓜,都吃不到呢

    她喜欢的东西很少,想要的东西也很少,为什么都没有了呢

    自己很委屈,那个委屈劲儿,不像是一般的孩子,一般的孩子,你给他买点东西,或者给几毛钱,就能哄好了。

    可是慢慢这是软硬不出,姥姥就弯着腰去哄她,依然是笑着的,她总是笑着的,从来不生气,“我给你买面包吃,你喜欢的面包。”

    慢慢还是哭,蹲在太阳下面抱着膝盖,脸埋在膝盖里面,然后裤子都湿了,依然不肯抬头。

    姥姥知道,自从马永红走了,这孩子心里面有股子别扭劲儿,有股子气性,始终不肯说出来。

    有邻居在那里,也一起劝着,张老二家的邻居,是一个醉鬼,笑呵呵的,“我家里有,婶子拿去,给慢慢吃。”

    他换了个大的,十几斤呢,吃不吃这一口无所谓了,哄孩子而已,他其实喜欢孩子的。

    姥姥没法子了,“那我把粮食给你。”

    醉鬼说什么也不要,“不值当的,拿去给孩子吃,我也不缺这一口儿。”

    这才不哭了,那个西瓜什么味道,慢慢不记得了,大概应该是跟吃过的每一个西瓜都一样,甜甜的。

    其实爱好少的孩子,仔细观察一下,脾气是带着一点偏执的,带着一些固执的。

    因为喜欢的东西就那么几样,无可替代,得不到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的伤心,格外的让人不理解。

    所有的水果里面,慢慢只喜欢西瓜,所有的菜里面,她只喜欢土豆丝,她喜欢的东西太少了。

    醉鬼以前的时候有老婆的,只是后来的时候,老婆走了,他曾经还有个继女,也走了。

    醉鬼长得高高大大的,皮肤黝黑,但是喜欢喝酒,离不开酒,半夜里都要拿着酒瓶子,渴了就要拿起来喝一点儿。

    而且好吃懒做的,但是你有什么难事儿,他看到了就帮你,有人说他是个好人。

    慢慢还记得,小时候没有钱,醉鬼家里会有酒瓶子,看到慢慢了,就会把喝空了的啤酒瓶给慢慢,让慢慢去换泡泡糖吃,因此虽然是醉醺醺的,但是慢慢从来不怕他的。

    醉鬼的老婆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因为丈夫死了,婆婆家里容不下她了,为着没有儿子的事儿,把她赶走了。

    她一路东来,最后到了上河村里面,带着一个漂亮的女儿,经过人家说合,跟醉鬼在一起了,那时候醉鬼还没有现在这么厉害的喝酒。

    那婆娘打扮的干干净净的,干活也麻利,很是吃苦耐劳,大家都说是找了个好媳妇儿。

    带来的那个小姑娘,也长得极为漂亮了,很是听话懂事儿。

    可是醉鬼喜欢打人,他对着别人都好,一喝醉了就犯浑,他打老婆,打的地上都是血,头破血流的。

    有一次,差点儿把人打死了,醉鬼的老婆这才知道,自己所嫁非人,命运多不幸运啊,前夫死了,跨越千里从山西来到这里,没想到嫁了给醉鬼。

    她每次都是护着孩子,开始大家都去拉着,可是后来,他喝的酒越来越多,清醒的时候很少,喝醉了打人的手也越来越重。

    那婆娘没几年,就把孩子给送回去了,过不下去了,又一次醉鬼喝醉了,去了她半条命,张老二家里的说血都流到她家里的门口了,要不是去人拉着,人就没了。

    醉鬼的老婆平时在地里干活儿,家里家外的事儿都能干,也不嫌弃醉鬼不去赚钱,也不嫌他懒惰。

    可是就为着打人,她过不下去了,在一个早上,她找到马永红家里来,当初张向东卖化肥,她家里因为穷,欠着张向东的化肥钱。

    马永红看着她背着包袱,不由得诧异,“婶子,您这是去哪里啊”

    那婆娘还是穿着来的衣服,这么多年了,没有买过一身新衣服,“我回去了,这边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再待下去,我就没命了。”

    她掏出来钱递给马永红,“侄儿媳妇,你看看钱对不对,我想着我要是走了,就不回来了,我欠的账目,都得结算清楚了,不然我一辈子,心里面过不去。”

    她是个顶好的人,心眼儿一等一的好,就跟大姨一样的,毕竟就连张老二家里的这样的人都说着婆娘的好话,可见是真的好了。

    人走了,欠的钱得还清了。

    虽然穷,但是一辈子不做亏心事儿。

    醉鬼能有这么一个老婆,大家都说是天大的福气。

    马永红突然不舍得,平时多有接触,拉着她的手,“身子,你是真的要走啊”

    那婆娘擦擦眼泪,“走,不走不行了,我不图他什么,跟了他,他好吃懒做还爱喝酒,我都行,我干活儿,可是他不是人,把我往死里面打。”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面还是含着泪水,命运有时候挺眼瞎的,好人没好报,或许是上辈子作孽太多了。

    就这样,那婆娘怎么来的,又怎么走了,上河村没有留下来这个女人。

    她走的时候,醉鬼没有去拦着她,只看着她走了,什么也没有说,他的眼睛里面大概只有酒了,老婆算什么呢

    别的本家亲戚也没有拦着的,那晚上大家也都看到了,再留下来,真的就没有命了,真的能把人打死了,他们也不去拦着。

    那山西的婆娘走了以后,醉鬼就更能喝酒了,他没有什么收入,也不去地里面,但是还爱喝酒,只能看着姐姐兄弟们,家里条件都不错,然后给他钱,他就去卖酒喝。

    喝酒从来不需要菜的,偶尔饿了,就去吃点馒头。他的一辈子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有的人,越活越糊涂。

    但是慢慢一直很喜欢他,想着他小时候给她的酒瓶子,还有那个大西瓜。

    后来再也没有音信儿了,不知道多久以后,上河村有人在山西遇到过她,她回去了,去了前夫家里,前夫家里大概也想开了,想着她出去流浪这么多年不容易。

    当年撵着她走,是因为实在是养不活了,那里穷,没有饭吃,留着就要饿死了。

    因此几年后日子好过了,知道她回来了,人家前夫家里又给接回去了,女儿也长大了,嫁的很好,孝顺的很。

    姥姥就一直这样在家里任劳任怨的,她害怕慢慢一个人孤单,从来不见慢慢出去玩的,不高兴的时候居多,总是一个人在那里,骑着那个狮子狗,那狮子狗,还是张向东一开始买的呢,都多少年了,已经变得陈旧了,毛儿也变得跟刺猬一样了,慢慢还是很喜欢,只要有人看到了,她总会笑一笑,“这是我爸爸买的,我的狮子狗。”

    二舅家里的大万表哥来了,来住几天,他是一等一的调皮捣蛋的人。

    张向东曾经在码头上攒起来的硬币小费,都带回来给了慢慢,不曾去买水喝过。

    慢慢也很珍惜,她有一个小猪的存钱罐子,都给放进去了,她从来不曾舍得去花过一分钱。

    张向东回来的时候,从行李箱里面拿出来报纸卷起来的硬币,然后跟慢慢一起装进去,“你在家里,要是不想吃饭了,就去买零食吃。”

    马永红是不给孩子零花钱,她没有这个概念,觉得孩子不花钱,也不给吃零食,小卖部里面的东西都是垃圾食品。

    不给吃,因此也不给零钱,要什么就申请。

    张向东不这样,他看着人家会孩子也吃零食,就想着慢慢也吃,但是知道她没钱,因此就带回来,想着不在家里的时候,孩子要是眼馋别人家孩子有东西吃的时候,也去买。

    慢慢舍不得花,有时候很想买一个东西的时候,她也不会去打开,就坐在那里,打开存钱罐,然后摸摸里面的钱,摇一摇,哗啦啦的。

    马永红就笑,“想买什么,就拿着钱去买去,攒着不花干什么”

    慢慢就笑笑,不说话,但是从来不曾拿过里面的一个硬币,她就是攒着,就是不花,舍不得。

    大万表哥来了,带来了不少活气儿,不到半天的时间,跟街坊邻居都熟悉了,人家都知道了,这是慢慢的表哥,活泼的很。

    姥姥去推碾,去把玉米压成粉儿,她一个人干起来累,正好大万来了,一身的劲儿,跟他一起干。

    慢慢也会干这个,但是她不能干,推碾这个东西,不累,但是她头晕,没几圈就头晕了,吃的东西都能吐出来了。

    那么高的人,还没有推着碾磙子的木头高呢,就在那里玩儿。

    大万哥干活是不愁的,跟上了发条一样的,来回的哒哒哒几圈下来,慢慢就看着那金黄色玉米粒,一点一点的破开了,然后五马分尸。

    再有几圈下来,就成了渣滓,然后再几圈下来,就成了粉末了,这样的玉米,可以当玉米汤喝了。

    带着玉米的香味儿,还很是细滑,冬天这边的人家里,做的都是这个,只要水开了,放进去玉米粉,煮开锅子了就能直接喝,方便省事儿,热乎乎的也能省火。

    姥姥就一只手推着,那么一个小老太太,一只手还要伸着,手里面拿着小扫帚,去来回的给玉米聚拢到一起,更平均的被碾压。

    一弯身一起身的时候,跟所有的劳动妇女一样,像是在这个已经磨得没有棱角的石碾子上把自己也融入成一体了,好像石碾子旁边没有个这么能干的老太太,不算是石碾子。

    那个年头的人,没有人不推碾的。

    因为家里穷,没有小麦,就吃玉米跟地瓜干,然后全家那么多人吃饭,一人几个煎饼的吃,一天下来就得用鏊子摊一次煎饼,那两三天就得去碾子上磨玉米。

    家里的孩子,都是推碾子的,到了周末的从学校里回来,就得干这个,然后去山上捡柴火,马永红小时候就干这个,周末了回来就是推碾子,然后去山上背柴火回来。

    姥姥就在晚上的时候,去在鏊子上摊煎饼,没有灯,带着红色的火光,火舌微微的吐出来,照的人脸上微微的热,然后拿着刮子在鏊子上来回的扫荡,一声一声的声音,是木头的刮子摩擦鏊子的声音。

    一张一张的煎饼就出来了,全家人的饭,学生们要带着的口粮,每周背着那么高的一摞子,就去上学了,捎着一瓶子咸菜。

    作者有话要说  我忆起来童年,明亮如此刻。碧水生起绿藻,池鱼和光而卧。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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