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秋天的时候, 应该是一个带着果香的下午,慢慢记不清楚了, 只记得夕阳拉的很长很长。
她走到胡同口,看见马永红牵着那一头大黄牛。
那大黄牛走在胡同的中间,不肯再往前面挪动一步, 慢慢就跑过去, “去哪儿”
马永红没有笑,带着慢慢看不懂的表情, “回家去吧。”
她身后,大黄狗一直对着胡同喊着, 老黄牛要被卖了。
这牛,从慢慢小时候就开始养着,那时候慢慢趴在门口,还够不到锁头, 现在慢慢已经长高了。
牛养了这么多年,也要被卖了, 这一头大黄牛,给家里生了三个小牛,挤了三年的奶,给慢慢一家还清了借款, 日子也周转过来了,存下来了一笔小钱。
张向东实在是不想整日里去打草,去挤奶卖奶去了,趁着冬天来临之前, 给卖掉算了。
牛不肯走,在那里趴着,马永红就摸着它的头,看着它的眼眸,应该很少有人看过牛的眼睛,那么温顺,那么和气。
它的眼睛里面湿润润的,慢慢的凝聚成了眼泪,马永红也第一次知道,原来牛也是会有眼泪的,真的通人气儿。
“走吧,去给你找了个好人家,养着你好好儿的。”
她低声跟牛说着,跟人说话一样儿的,往前扯着绳子,拉着牛往前走,慢慢跟在后面,书包里面的铁皮文具盒,哗啦啦的撞击着铅笔响着。
她舍不得家里的老牛,以前在家里的时候,陪着她的是老牛跟大黄狗。
现如今,老黄牛要走了,它不肯走,要留在家里,因此不动弹,马永红好容易牵着,牵着到了坡下面去,交给人家绳子。
大黄牛,卖了一万多。
马永红拿着钱上来了,刚到了家里来,就听到外面吵起来了。
“牛跑了,跑回来了。”
原来是那牛自己挣开了缰绳,老牛认路,拔腿跑回来了,就站在家门口那里的牛棚那里,跟往常一样的。
马永红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就难过,一边抱着牛角一边哭,“你走吧,你走吧,跟着人家走。”
不卖了牛,怎么能有钱呢,这一头牛就是一万,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
喂牛辛苦,一天几次的去喂水还要去给他吃东西,半夜里一早上的时候还要挤奶,从长草的日子开始,就要不停的去打草,牛吃得多,还要给攒下来冬天的,不然冬天的时候就没有草吃了。
为此天天忙着,张向东养牛养的就累死了,家里一股子的味儿,因此有机会出去打工了,他就想着出去闯荡去了。
大黄牛最后眼里面含着泪,也没有让人牵着,自己走下去了,再也没有回过头,也不知道到了哪里。
“妈妈,牛要卖掉吃肉吗”
慢慢知道,所有的鸡鸭鱼肉,最后都是要变成肉的,农村里面,不养着闲吃饭的。
马永红立马就拉下来脸,“不是,我们家里的牛好,人家买回去了,也是好好养着等着挤奶生小牛的。”
慢慢松了一口气,她长到这么大,只喝过牛奶,从来没有吃过牛肉,羊肉也没有吃过,谁家里有钱去吃牛肉呢
只是她总也记得,在那个黄昏的下午,马永红拉着牛在胡同口,牛在那里不动,看到慢慢的时候低低的叫着。
事实证明,这牛卖的价格实在是好,他们家里的牛卖了一个最高价,没多久,牛的价格就下来了,再也没有上去过。
张向东要去上海打工去,去浦东的码头上当苦力。
他的二姐,张老二家里的二闺女,慢慢地二姑张向北,早些年的时候嫁给了二姑夫,二姑夫是穷小子一个,跟所有人一样,没什么钱。
那时候二姑嫁过去,是因为二姑夫村子里的地平整,很是平坦,不用上山下山的。
这个上山下山了不得,对身体要求很高了,地里面的小麦玉米,到了季节的时候,都是人扛着麻袋下山的,或者是放在小推车上,那么高的坡,上上下下的,人就跟老黄牛一样的,力气小的真不行,腿不行的也扛不住。
就为了这个,二姑就看中了这个村子,然后就嫁过去了,她的婆婆凶的很,二姑是个圆润的胖姑娘,性子慢的不得了,在地里面干活总是不如婆婆的意。
婆婆就对着她意见大的很,二姑夫又是个孝子,从来不肯对着母亲去顶嘴回护的,二姑是个闷茶壶一样的,打小就是这样的性格。
她说不出来,就只能哭,哭到最后,年纪轻轻眼睛就不好了。
为了她日子好过,张向东到了农忙的时候,都大老远的跑到二姑婆婆家里去,帮着他们一家子干活儿。
大舅子大老远的来,为的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姐姐有个好日子过,你当婆婆的少给脸色看吗
可是二姑的婆婆实在是厉害得很,嘴巴上利索的很,人也强势,大概是觉得二姑好欺负,平日里数落惯了。
张向东在地里掰玉米,帮着一起装袋子,然后扛着麻袋到地头上的时候,就听见二姑的婆婆在那里数落二姑。
婆婆数落儿媳妇的话,那可真的不是人能听得话儿啊,二姑轻易不敢回娘家,她胆子小,人也没什么主见,嫁人了以后,就全心全意的听着二姑夫的话,伺候着他跟什么一样的。
二姑夫不回家,二姑就没有人陪着回娘家,不敢去很婆婆说,因此盼着娘家兄弟来,来了不是为了帮着干活,是为了有个人能对着说一说委屈,说一说心里面的苦。
结果张向东那么大一个高个儿,一米八五的人,本来肩膀上扛着一麻袋的玉米,听到了,脸就下来了,不高兴了。
他多好脾气的一个人啊,都不高兴了,那么大的一麻袋一下子就摔地上去了,“婶子,怎么说话呢”
“我二姐有什么不对的,今儿我也在,你跟我说说,你别去说她,她胆子小。”
可不是胆子小,二姑就一直在那里抹眼泪呢,也是不硬气,你说你娘家兄弟在,你说出来大家评评理,就一个人在这里听着,委屈着流泪。
就这样,婆婆还不肯住嘴呢。
她婆婆一下子就愣住了,回过神来了,“没什么事儿,我就是说说,没什么事儿。”
这事儿弄得,张向东也不是那种蛮横的人,他也是内向的很,这一次是没听下去,他人还在这里呢,还在这里给你们干活,就这么欺负我姐姐,眼里面装不下人了是不是
打哪儿以后,张向东就恼了,再也没去过。
大概二姑的婆婆也觉出味儿来了,性子不那么左了,倒是对着二姑好了一点儿,不那么刻薄了。
慢慢二姑夫,是常年不在家里的,他十七岁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上海,去码头上扛大包,装载卸货。
吃多少的苦头啊,上海人又嫉妒排外,所受到的苦头比一般的打工的还要多多了,慢慢地磨砺出来了眉高眼低,在码头上一步步的走出来了,成了个管事儿的。
专门负责的是招工之类的,因为本地人不去干这些苦活儿累活儿,这么大码头,每天来来往往的都是船只装载卸货的,需要大量的人工。
内地招工便宜,而且人老实本分能干,能安稳的下来,因此二姑夫就利用老家丰富的人力资源,给带到上海去。
老家里的人,都想着大上海,是大城市,工资水平比现这里高,去了没什么不好的,很多人都愿意去,每次二姑夫回来招工,都是药十几二十个人。
乡下的小伙子们,呼朋引伴的,个一起就去了,哪里有宿舍,大家伙儿一起去了,也有个照应。
因此都奔着钱去了,趁着年轻去攒钱,撇下来家庭,撇下来老婆孩子就去了。
这次回来,也把二姑借过去了,他跟二姑就一个儿子,叫小山,到了上学年纪了,想着为了上海的户口,为了优质高等的教育,把孩子接过去,二姑当然跟着一起去了,也算是不在婆婆手底下过日子了。
张向东就这么走了,走的时候是一个大早上的,乡下人出去打工,都是背井离乡,卷着铺盖去了,不晓得去了当地可以直接买,就是晓得也舍不得那个钱。
一大早上,秋天的早上,已经是极为凉爽了,带着浓浓的晨雾,地上带着一层湿气,有半边荣枯的草叶子上面,带着一晚上凝聚起来的白霜,没道理来的萧瑟。
坐汽车,一天的时间去上海,张向东的头发长长的,背着一卷铺盖,然后带着一兜子的衣服,马永红揣着手,给他递过去鸡蛋咸菜,还有一卷葱油饼。
“路上吃,先把鸡蛋吃了。杯子里面有热水,一会儿喝。”
张向东只闷闷的低着头,似有似乎的答应了一声,背着心里继续往坡下面走。
马永红就继续跟着后面,“钱拿了吗好好装着,别让人偷了去了。”
张向东看着那走了一半的坡,能看到下面的人家,还沉浸在一片白雾里面,隐约带着安静跟祥和,日出未来。
“你回去吧,别送了。”
声音带着哽咽,他声音一直都是小声儿的,很少跟人家老爷们一样的高谈阔论,只有喝酒高兴了,才会笑着跟大家一起吹牛。
回去吧,别说了,再说下去,怎么好离家呢。
别说了,回去吧,这样离开的人才好举起手来,擦一擦要掉下来的眼泪,别让父老乡亲看到。
离别似乎不应该太长,这样才能让离开的人,放心的流下来眼泪,也让送别的人,在扭身回家的时候,能从心里面长长的叹气,不至于把留下来的话儿说出口。
各自分别,离开,有些话儿,不用说,大家都知道。
马永红就站在半坡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的远去了,消失在一个大雾的早上。
她记得那一天早上的雾,白的跟幕布一样的。
慢慢不知道张向东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似乎从某一天开始,没有任何的前奏,她就习惯了,很快的适应了父亲不在家里的日子。
穷人家孩子早当家,她清楚的很,张向东出去是为了赚钱的,必须要出去的,哭都是没有用的。
她跟马永红两个人在家里,地里面的活儿,都是马永红一个人干的,一个人累的要死要活的,一些活儿,就不适合女人来干,没那个力气。
可是丈夫不在家里,就只能咬着牙去干,半夜里开始浇地,一忙起来就是一晚上,连送饭的人都没有,忙的在家里吃饭的功夫豆没有。
收小麦的时候,机器打麦子,得一个人送着麦子进机器,一个人在出口那里撑着袋子等着,最起码要两个人才忙的过来。
可是家里没有人帮忙,这时候大家都忙的不行,本家亲戚也顾不上你。
马永红就跟人家一起干,有几个丈夫也不在家里,出去打工的,几个女人就商量好了,今儿干你家里的,明儿是我家里的。
女人吃起苦头来,咬着牙的狠劲儿,基本上就没有男人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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