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青翻身跃下马,早有亲兵赶上来替他牵了缰绳去,桑青急匆匆的往前走几步,一众亲随都没有跟随上前,而是十分警觉的匆忙布防,行动十分娴熟,看来此处已不是第一次来了。桑青刚踏上台阶,突然停下来,回头看一眼,亲兵头领立刻上前低声道:“将军放心,此处有我们在,不会让不相干的人进来的。”桑青这才点点头,一撩衣袍离开
走了几步台阶,绕着山石一转,眼前碧树掩映中,露出一角灰色的屋檐,端的是十分隐蔽,饶是此处乃是游人常来的地方,但若是不仔细看恐怕不会注意到。桑青怔怔的看了那屋檐片刻,脸色有些阴郁,终于叹了口气迈步上前
原来这处古拙的建筑竟是隐在西山中的一个小小尼庵,虽然不是什么名刹,但因着本是杭州城中一大户人家发愿建的,选址与构造都甚是用心。当日原是那大户人家有女子执意出家,家中恐怕她吃苦,便特意选在风景秀美处建了这座尼庵,虽然气势不足,但精巧尽有了,既有泉林之幽,又有往来之利,后来那女子是否还俗倒不可知,但这尼庵却留下了。桑青从雁荡山将景若救下后,一时竟不知该安顿在何处,他如今住在军营中,那种地方自然没法让景若住,但他孤身一人在外,若是临时在杭州城中置办宅院既来不及,又难免惹小人口舌,一番斟酌下,桑青想起此处尼庵是个清雅所在,正宜让景若养病。如今杭州城中,还有谁不知道大长公主面前的大红人桑将军,他一开口,那主家便忙不迭的将尼庵后面的客房收拾出来,并送了一个婢女。桑青也不含糊,对外只说是有刘定成案重要人证在此,趁机将尼庵中的人梳理一遍,又布下暗哨,谨防有外人接近
桑青绕过正门,从旁边的一个角门进去,熟练的穿院而过,径往后面的一处院落走去,一路上并未碰到其他人,只有在快进房间时,与那小婢女差点撞在一起,小丫头一脸诚惶诚恐,正要开口,桑青却冲她摆摆手,低声道:“姑娘今日可好?”小丫头赶忙点点头道:“还好,已经吃了药睡下了”
桑青点点头,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自己掀开帘子迈入房中。房间里收拾的十分整洁,还有淡淡的药味未散去。闻着这味道,桑青心中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虽然阿若的病已无生命之虞,但当日的凶险依然令他心有余悸,如果不是救治及时,恐怕已经——
桑青缓步走到床前,景若已经沉沉睡去,隔着一层纱帘,桑青怔怔的望着她苍白的脸,和露在被子外细瘦的手腕,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十几岁时初见的情形。记得那一日公主府宴客,他陪着母亲去赴宴,却不耐烦那些来往应酬,随便找了个借口跑去园子中玩,公主府的园子他是去过多次的,因此连跟随的人都不带,独自去往自己熟悉的湖边凉亭。没想到刚一靠近凉亭方向,便听到悠远的笛声。公主府上下他甚是熟悉,并不见得有吹笛的人,他只当是公主请来的乐师,一时起了兴致,循声而去,没想到笛声却在花丛深处。他一路分花却柳,却见到一个白衣姑娘,看背影似乎还是个孩子
桑青一时有些奇怪,他也是时常赴宴的,却没听过这么年轻的乐师,当下起了促狭的念头,蹑手蹑脚的走到她身后,突然“啊”一声。那笛声一颤陡然终止,白衣姑娘转身,露出一张惊慌的脸,桑青只觉得心中猛然漏跳了一拍。但看对方比自己还小几岁的样子,他又壮起胆,故作大人样道:“你是教坊的么?笛子吹的不错,叫什么名字?”
那白衣姑娘轻抿着嘴唇不答话,只握紧了身前的笛子,往后退几步,一脸防备的看着桑青,桑青只觉得她好看极了,与自己往日见过的女子都不同,但哪里不同又说不上来。见对方不答话,桑青顿时有些觉得失了面子,清了清嗓子拿腔拿式道:“本公子在问你话,你怎么不答?”
那白衣姑娘听了这话,抬头看了桑青一眼,桑青这才发现她眼睛特别好看,似有光华内蕴,顾盼皆神飞。他赶忙挤出一个笑容,没想到那姑娘只看了他一眼,低头转身便走。这下桑青大失面子,没想到一个乐女也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无礼,他有些懊恼,一踏步挡在她面前道:“不许走”
那姑娘的表情登时变了,似怕似怒,终于又恢复之前那如静水一般的神色,依然一言不发,换了个方向便走。桑青见状更加不忿,再度挡在她面前道:“你叫什么名字?”见那姑娘依然没有答话的意思,桑青一挺胸道:“你可知我是什么人?”那小姑娘表情不变,头微侧的看着他,目光中却没有半分探询之意,倒让桑青有点下不来台。他是名门嫡子,又是霍于意最心爱的外甥,无论是在自己府上还是在公主府,再没有人这么不给自己面子,此刻却被一个小乐女看轻,若是别人也就罢了,不过申斥一番,偏偏这乐女——很好看,桑青心中有了微妙的变化,一伸手从她手中夺过笛子,背在身后道:“这么无礼还不道歉!”
那白衣姑娘却没有如他所想的一般苦苦哀求,她抬眼迅速的一瞥,眼中的神情让桑青觉得有些陌生,但也仅是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常,然后转身竟是疾步离开。桑青握着笛子站在原地略有些惊愕,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倒让自己心中有些空落落的。他攥着那支竹笛在原地踱步半天,脑海中都是刚才她那一瞥的目光。想了许久,桑青才想明白为何觉得有些奇怪,自己拿了她的笛子,但她目光中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深深的难过。想清楚此节,桑青登时觉得心中一窒,竟觉得手中的竹笛有些沉重。但是若要自己去向她道歉——桑青蹙起眉——到底不过是个乐女,难不成还要自己屈尊去道歉。他烦恼的摇了摇头,意兴索然的回到宴席中,目光却不自觉的在人群中找那个白衣身影,却一无所获,只得作罢了。想来一根竹笛也没什么大不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过了几日,桑青才在母亲与人的闲聊中得知公主最近认了个妹妹,还接到了府中居住,不知怎么,他立刻就想到了那天的白衣乐女,并在心里笃定了就是她。这下桑青立刻踯躅起来,她竟然是这样的身份,若是她去找公主告状怎么办?虽然桑青往日常去公主府,与公主也是极熟悉的,但对于这位公主大人,他多少还是有些怕的,要是公主因此发了脾气,自己恐怕少不得父母一顿骂。但不知怎么,知道这消息,他心底又有些莫名欢喜,如果她真的是公主认的妹妹,似乎自己与她之间的距离一下子近起来了,
心情忐忑的过了几日,桑青终于忍不住了,找了个由头硬着头皮去公主府走一趟。这一次倒是巧,公主与霍于意就在后园亭中赏花,那白衣姑娘就侍立在旁。见到她桑青先是一喜,继而心中便打起鼓。他打量一眼,只见她依然是一副平静的表情,目光只在自己脸上掠过,仿佛从未见过一般,桑青又有些失落。把正事说完又闲坐半天,公主始终未提起笛子的事,桑青心中这才一块石头落地
临走时他又特意看了她一眼,脑海中全是她刚才的声音。景若,桑青把这名字默念了几遍,只觉得心中满满的都是快乐,是从前骑马射箭都没有过的快乐
窗外一阵风吹的树枝作响,打断了桑青的回忆,他有些自嘲的笑了一下。景若也被这声音吵醒,睫毛微动,睁开眼来
桑青赶忙上前道:“阿若,你醒了?今日有没有好一点?”
景若先支起身子咳了一阵,才淡淡道:“好些了。”但衬着她肤色,这话总显得有些言不由衷。桑青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但总是说不出口,半晌只道:“没事的,你先好生养着,等过些日子咱们回京后,再找京城的名医来诊治”
景若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我不会回去了”
桑青有点着急,这件事他说过好几次了,但景若只是一个不答应。“你不回长安,难道我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深吸口气道:“公主的脾气是有些不好,但待你总是一番情义,咱们回去她定然不会拒绝,顶多生气骂你几句,你多担待些就是了”
景若沉默无言,半天点头道:“这里甚好”
见又是这样的结果,桑青有些沮丧的长叹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在屋里转了一圈,倒了杯水递给景若道:“雁荡山上的事,我前两天终于弄清楚了,你放心,那个铁傲已经定了罪下狱,不会少了他的好处的”
突然听到雁荡山和铁傲这几个字,景若突然抬起头,连水也顾不得喝,目不转睛的望着桑青。桑青接着道:“他实在是罪有应得——”他的声音愈发凛冽:“但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我最恨的便是落笳,当日她如何答应我的,却撇下你任人欺辱不管!若不是她走的快,我倒要当面问问她,她是怎么照顾你的”
景若听了这话,急忙坐起身子,连水洒在被子上也顾不得:“你不要怪她,与她无关——”说着,声音便哽咽起来:“是我先做错了,我害死她师父,我欠她的”
桑青怒道:“我才不管她什么师父,她答应我的事,怎么却言而无信?阿若,你知不知道当时你多危险?如果我晚去一步,你可能就不治了!如果让我找到她,我一定,一定会跟她算个清楚”
景若拉住他衣袖道:“不!你不知道,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她怎么会那么难过!”
桑青转过脸,怔怔的望着景若,景若几乎哀求道:“我求你了,你千万不要再去找她的麻烦!如果你不答应,如果你真的去找她,我一定活不下去”
桑青看着她的双眼,深吸了几口气,终于点点头道:“好,我暂且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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