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
八月,骤雨。
雨打窗棂,啪啪作响。屋内烛火通明,丫鬟端着药碗走进屋,看着锦被掩盖着的妙曼身影:“小姐,该喝药了。”
云小姐茫茫然睁开眼,仔细看,依稀能察觉她眼角泪痕,她的眼圈微红,想来是刚哭过,寡淡的神色映着隐隐约约的惊惧,顾不得喝药,便问:“阿兄离家多久了?”
“三年零七个月二十八天,再过两天就是小姐生辰,镇北军打了大胜仗,归期就在这两日了。运气好,没准能和生辰凑一块儿,小姐,咱们有盼头了,公子就快回来了!”
风雨大作,电闪雷鸣。云小姐手腕一抖,差点把药碗摔碎!
明亮的光自天边闪过,照亮大半个屋子。只见她苍白着脸,身子埋在锦被狠狠颤抖,红唇紧咬几乎要渗出血来。
丫鬟何曾见过她这般失态?当下慌的不行,安慰道:“小姐别怕,公子英明神武,肯定能回来的!”
“我想阿兄……姜槐…姜槐……”
“呀!小姐,你额头怎么这么烫?小姐?小姐!”
……
云瓷做了个梦。
梦里生辰当日,镇北军凯旋,十万大军,上至将帅,下至兵卒,风光一时无两。
禹州城从来没有像今日这么热闹过。有人抱着亲人哭,有人脸上露出笑,大军回城,生生逼出人间百态,连同最压抑的情也被挥发的淋漓尽致。
她混在人群等了许久,逢人便问:“忠武将军回来没?”
阿兄文武双全,瘸腿的小兵都能从战场归来,那么厉害的阿兄怎么不见影子?他人呢?他说过要回来的!她等了三年零八个月,他说过回来要为她庆生,可是人呢?
阿兄肯定会回来的,或早或晚,他绝不会让自己苦等。怀着这样的念头,她强撑着病弱身子,又在风雨里站成一棵树。
直到当朝元帅顾秋年亲自将骨灰坛子送到她手,语气歉然,带着深深地惋惜:“云小姐,阿槐他……”那句“没了”梗在喉咙,小姑娘陡然锐利通红的眼让他闭了嘴。
云瓷稳住心神,以往温柔和善的眸,冷漠至极,“不要再说了,我不想听。”
“云小姐,这是阿槐留给你的。”
那是一道血书。
云瓷微怔。强忍着,肆虐悲痛摧毁她本就单薄的身躯,死死攥着那封信,咽下喉咙里翻涌出的血腥,问:“阿兄,怎么…没的?”
凶险一触即发,身为元帅亲兵,初入战场的姜槐表现不俗,仅以三年时间就从小兵升至四品忠武将军,备受顾秋年青睐。
然天有不测风云,再倔强的傲骨也有被压垮的时候。
战争到了最关键的节点,顾秋年冒险行军,打得西凉大军措手不及,直至双方打红了眼,敌军奋力反击,宁肯牺牲数万大军,也要把顾秋年人头留下。
姜槐为元帅挡了致命一刀。
刀上淬毒。
无解。
云瓷自幼被兄长养大,一手好字皆学了兄长,她仰起头,任由眼泪在眼眶打转,却不敢垂眸往那血书看一眼。
恐一眼,心神便要崩碎。阴阳相隔,任她穷尽一世努力都拼不出人月两圆。
顾秋年眼里布满血丝,沉痛道:“阿槐死前把你交给老夫,从今天起,你便是老夫义女,阿瓷,想哭的话你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
所有人耐心等她崩溃,然云瓷无奈的笑了笑,没理会顾元帅好意,径自抱了骨灰坛子,接过守将递来的包袱——包袱里装的是阿兄遗物,云瓷目力极佳,匆匆一瞥就能看到一抹亮眼的青色。
那是阿兄临上战场前她连夜赶制的锦衣。
阿兄笑着承诺,会穿着这身新衣意气风发的回到她身旁。
心头刺痛,失去对外界的反应。在人前,她始终自矜自持不让泪落下。阿兄盼她做世间最美好的女孩子,女孩子哪能在外人面前哭?
她都记得,记得阿兄说过的每句话:女孩子要活的精致,要矜持有礼,优雅从容,哪怕天崩地裂,也要学会从容不迫坦然赴死。
拒了元帅好心,抱着‘阿兄’回家。家还在,阿兄不在了……屏退下人,上好门栓,云瓷趴在床上,哭得差点断气。
泪眼模糊,颤着手打开血书:“阿瓷,很抱歉,不能再陪你看三月春花了……”
一句话,泪水决堤。
“阿兄!!!”隐忍薄情的云瓷抱着骨灰坛悲怮大哭。
“……阿瓷,记得要笑啊,要好好活下去,阿兄在天上看着你,看着我的阿瓷嫁夫生子,美满一生。”
“姜槐!姜槐……你不要丢下我……阿兄!!”
大雨瓢泼,隔着窗子也能闻见那股从泥土地里泛出的清香。昏暗的小屋,丫鬟蹭的站起身,后怕道:“小姐?小姐你可算醒了!”伸手贴在她额头,“小姐魇着了,不要怕,要不要沐浴?我提前备好水了。”
云瓷摸着满脸泪水,问她:“是梦?”
丫鬟心疼道:“是梦,小姐梦里一直念叨公子名字。”
“念儿,镇北军后日回城,阿兄会没事的,对吗?”
她状态委实不好,丫鬟斩钉截铁道:“对!后日咱们就能见到公子了!”
“后日……”云瓷口中喃喃。
丫鬟摇着头自去打水,也不知小姐梦到了什么,半条命快吓没了。不过能牵动小姐心弦的,除了公子还能有谁呢?小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三年多的担惊受怕一瞬爆发出来,光听着她句句哭腔的喊‘阿兄’,心都快被她哭碎了。
小姐和公子,一个姓云,一个姓姜,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整条卿临巷的人都知道——云小姐是姜小将军半路捡来的。
两人以兄妹相称,到这会见了出落的极为水灵的云瓷,巷子的老人还会笑着打趣两句。毕竟当年瘦巴巴的姜槐背着弱小的妹妹,从东街走到西街,大摇大摆,得意的尾巴都能翘上天。
很多人担心这孩子养不活。姜槐本身就是个孩子,再养个比他小三岁的女娃,日子可怎么过?
然姜槐走到哪儿就会把妹妹带到哪儿,丝毫不担心一不留神就把妹妹养死了。穷人家的孩子吃饱饭尚且不易,姜小将军倒好,自个穷的叮当响,也不知怎的,竟能把妹妹养的和千金大小姐似的。
云瓷没辜负他这番精养,从最初的孱弱不好养活到身子骨慢慢结实。姜槐从军前,特意花了重金买下念儿,安排好一切才走。哪怕不在眼皮子底下守着,也要让妹妹过的称心如意。
当时,就这事儿,街坊四邻嘲笑许久,说他傻的出奇,又不是养媳妇,至于花这么大手笔么?不过嘛,也有人说,口头上喊着妹妹妹妹,没准人家就是当童养媳来养呢。
那些人说话不好听,姜槐也不恼。
念儿回忆起公子从军前嘱咐她的场景,恍若经年。
“小丫头,记住了,好好伺候阿瓷,她身娇体贵,是我在世上仅有的亲人,不容有失。等我哪日凯旋,她若有丁点不好,小心我扣你工钱。”
明明是个不大的少年,说起话来自有威严。双眼明亮的过分,笑起来更是动人,窄肩瘦腰,个子比同龄人高上大半个头,模样一顶一的好。
初听他要从军,念儿还为此担心两天,万一人哪天没了,她就没了雇主。
所幸公子是个有本事的,到了战场如鱼得水,频频立下战功,从边关寄回家的银子越来越多,衣裳,摆件,各种在禹州城见不到的稀罕玩意儿,如流水全都给小姐送过来。
拳拳之心,只要有眼都能看到。有这么一位好兄长,纵是再薄情的人也知道珍惜吧?
念儿绞了帕子细心为小姐擦拭脸上的泪痕,“怎么哭成这般?过两天公子回来,见小姐眼睛肿着,岂不要心疼死?”
“不准说死。”云瓷轻描淡写看她一眼,目光如剑。
念儿惊骇,懂她的顾虑,当即改口:“小姐放心,公子定会毫发无伤回来。”
隐在锦被的手死死握着,想到梦里逼真清晰的画面,想到顾元帅怜悯哀痛的眼神,云瓷痛彻心扉,却不好表现出来。
老人常说,梦都是相反的,她不能被吓到,不能慌。
大雨下了两天。云瓷从最初的惊悸恢复过来,随着时□□近,神色越发清冷,以至于念儿无事都不敢打扰她。便是说话,也绝不敢提公子。
她算看出来了,小姐在怕。怕什么,想想就知道。念儿垂下头,心道,谁不怕呢。
镇北军班师回朝的当晚,云瓷彻夜难眠,房间烛火燃了一夜。
天明,她早早梳妆打扮,换了身格外喜庆的金边红纹长裙,袖口绣着青竹,服了两天药病好的七七八八,精神焕发:“念儿,咱们去城门口等着吧。”
“哎?小姐,早饭还没吃呢。”
“不吃了,等阿兄回来一起吃!”
一大早跑到城门口候着的人不止云瓷,还有许许多多普通百姓。
活着,才是人们最朴素无华的期望,不指望建功立业,不指望做什么护卫山河的大英雄,活着就好。细心看,每个人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那光里裹着黯淡,有希望,也有对未知的惊惧惶然。在一切水落石出前,被小心掩藏。
于是人们见到的,尽是一张张笑脸。
“这位姑娘,你也来城门口等人啊?”卖菜的老伯把盛放新鲜蔬菜的竹筐放到一边,占了个靠前的好位置。
云瓷笑道:“是啊,老伯,你也在等人吗?”
“对,我家孙子今年上的战场,才十四呢。我没事干,想着镇北军回城,顺道接他回家!”提到回家,老伯眼里满了笑意。
云瓷看了眼竹筐里的新鲜菜蔬,心道,哪里是没事干,又哪里是顺道来接?看破不说破,她点点头,破天荒的心里生出倾诉的欲望,道:“我也要接我阿兄回家,我已经三年零八个月没见过他了,不知他是瘦了还是高了。我早早来这等着,今天特意打扮过,为的就是让他抬头能在人群里第一眼看到我。”
“哎呀哎呀,小姑娘青春貌美,不用打扮令兄也能一眼看到。”老伯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和这么仙气的小姑娘聊几句,搓搓手,忽然顿悟:小姑娘大概是在紧张?
一个说自家小孙子小时候多么多么淘气,一个说自家阿兄幼时多么多么体贴,说的不是一个人、一件事,气氛莫名和谐,连云瓷自己都没想到,她会和陌生人一口气说这么久。
念儿守在一旁听得不是滋味,暗暗祈祷公子定要平安归来。
慢慢的,空中飘着的零星小雨也没了,雨水洗刷过的禹州城每片叶子看起来都那么新鲜。人群爆发热烈欢呼——“镇北军回来了!镇北军回来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