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海县背山临水。
山没有名字,只知道山上树木繁多,郁郁葱葱,即便是在夏季,走到山林深处时,也几乎透不过阳光来。
水则是一条宽阔的大江,名为元江,据说是大铭朝最宽的一条江,也是南海的入海口之一。
凭海县隶属淮安府,下辖一十三个州,是淮安府上最大的治所,也是大铭朝南来北往,水上运输的重要交通要道。
交通便利,过往的商贩便多了,过往的商贩多了,这凭海县的贸易便发达起来。只是贸易再繁荣,货品种类再丰富,人们也躲不过一个吃字。
是以这凭海县里最著名的商铺,还要数王记点心铺。
王记点心铺自王家老爷子创立,至现在传承到第三代,在凭海县也有近七十年的历史。
王记的点心种类丰富,但最有名的还是桂花糖栗粉糕。
它口感绵软,甜而不腻,所以不光是本地人爱吃,就连自凭海县经过的商贾,旅人,都会带一份送给家人。
只不过做这个桂花糖栗粉糕的食材有限,程序又复杂,所以每日都限量供应,想吃还得一早就去排队,若是去得晚了,连糖渣子都没了。
这日清晨,天不过蒙蒙亮,王记的铺子里便有了光亮。
铺子是前店后居的格局。
前面是卖点心的铺子,中间原本是个天井,给改成了两间厨房,一间是许麦秋独自操作的小厨房,另外一间,是伙计们用来做点心的大厨房。
在院子的最后,有四间厢房,住着许麦秋,她婆婆赵氏,还有她两个小叔王长南和王长北。
许麦秋起床简单洗漱后,便去了厨房,从墙上取下围裙系上,开始生火。
待灶膛里的火旺起来时,她往大锅里倒上水,等水开了,就把剥好的秋栗倒了进去。
待板栗煮软后,许麦秋把栗子都捞出来,用勺子碾压成泥,再加入少许油在锅中翻炒,最后盛出来放在一旁晾凉。
在等待栗子泥晾凉的同时,许麦秋又做起桂花冻。
桂花冻的原浆调制好后,也需要静置半个时辰左右,好让它凝结。
借着这个空挡,她另起炉灶,做早饭。
早饭比较简单,新鲜熬制的小米粥,配上一道凉拌紫菜,简简单单又十分爽口。
不过她两位小叔子现下是十四、五岁的半大小伙子,正是能吃的时候,光有小米粥肯定不够。于是她又舀了面粉出来,切了葱花,再打两个鸡蛋进去,手脚麻利地给摊了十来块葱油饼。
早饭做好了,桂花冻也凝结成了型。
许麦秋把新栗泥挖出一半,压入模具内,中间铺上桂花冻,最上面再放上一层栗子泥,最后脱模,切块。
这样,桂花糖栗粉糕就完成了。
栗子性温,味甘,厚肠胃,补肾气;桂花香气柔和,有散结破寒,化痰止咳的功效。
两相结合在一起,口味绵软,甜香怡人,价格合理,是以大人孩子都非常喜欢。
点心铺子每日辰时三刻开门迎客,许麦秋看看日头,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些。
赵氏进来的时候,便看到许麦秋在忙着把新鲜做好的桂花糖栗粉糕,一份一份地仔细包装好,再整齐地码在一旁。
她也已经在隔壁厨房忙活了一阵。
不过到底年纪大了,做了一会儿就做不动了,留下伙计们继续做点心,她则到小厨房来吃早饭。
清晨的阳光悄悄从窗外溜进来,将许麦秋包裹在这一层金色中,看不清眉眼,也给她披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芒,就连她身上惯穿的,那套素净的藏青色的衣裳,也有了金边的装饰。
这个儿媳妇,赵氏非常满意。
模样好,身体好,做起活来干脆利索,家里铺子里都是一把好手,可惜啊!可惜她那个短命的儿子,没有这个福气!
许麦秋是九年前跟王记的少东家王长东订的亲。
可惜姑娘都还没有娶进门,王长东跟他爹在进货的途中遇难,就这么去了。
只留下赵氏和两个小儿子,孤儿寡母的,差点连铺子都开不下去。
赵氏知道,那时候很多人都劝许麦秋退亲,可她还是嫁进来了,一个姑娘家,硬是把铺子给撑下来了,现在还要供她两个儿子读书,真是苦了她了……
许麦秋一直低着头做活,时间久了脖子都酸了,她抬起头,想转转脖子放松一下,就看见赵氏站在厨房门口,呆呆地看着自己。
许麦秋知道她又想大儿子了。
“娘早啊!”她并未戳破,灿然一笑道:“小米粥都熬好了,您先吃,长南和长北都起了吗?我给他们做了葱油饼。”
不管在外面有多难,大儿媳妇在面对家人时,总是有如此灿烂的笑颜。
赵氏看着许麦秋,心下不止一次地想,若是长东还在,该多好!
这么好的媳妇儿,他怎么就没这个命呢?!
赵氏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臂,道:“秋儿,娘跟你说,你要好好考虑考虑再嫁的事。你在王家已经做的够好的了,你还年轻,还是姑娘家,一辈子还很长,别耗在这里了。”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看我这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要是哪天我有个三长两短,你怎么办?你一个大姑娘还指不定被外面那帮狗崽子怎么欺负!你听娘的,找个好男人,有个倚靠。”
又来了!
几乎每年赵氏都会提出好几次让她再嫁的事。
就怕王家耽误了她。
也是因为赵氏的好,才让她义无反顾地留在王家。
她根本没有再嫁的心思。
她这辈子,最想嫁的人,只有一个。
可是她把他丢了。
许麦秋摇摇头,不要再想了。
“娘,您别想那么多,大夫说您身体好着呢!再说,我现在这样也挺好,我不光可以陪着您,我还要供长南长北进学,到时咱们家出两个状元郎,您就等着享福吧!顺带捎上我,让我也跟着享享福,沾沾状元郎的光!”
说完她开心地笑了。
连赵氏被她感染得,那点悲伤的情绪,都在她的笑声里抚平了。
“好,好,我等着我儿高中,到时让他们也孝敬你!”赵氏装了两碗小米粥,状似不经意地问:“那个耿承锋,你觉得还行吗?”
耿承锋是一名水手,来王记买点心时看见过许麦秋一次。
自那以后,只要船在凭海县停泊,他就会过来。点心是必然要买的,买了点心之后,他还会帮着做些力气活。
日子久了,谁都知道耿承锋的目的是什么,偏偏许麦秋对他跟对别的客人没有两样,完全没当回事。
“娘,他就是铺子里的客人。”
“客人那么卖力?每次都帮你干粗活?”
许麦秋笑道:“我不让他干他不听啊,我也没办法,我就送他一些点心,好让他分给朋友。我们王记的点心这么有名,算起来,还是我亏了呢!”
赵氏见她神态自然果然无意,想了想便说道:“也是,他那个活计,水里来水里去的,难得着家,你要是嫁给他,日子也不安稳。”
赵氏看了她一眼,伸手又拿了个碗,忽然又问:“那个韩延卿,你有他的消息吗?”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让许麦秋心跳漏了半拍。
“……娘,好端端的,您提他做什么。”
“娘也不是心血来潮提他的,娘想了很久,你要是再嫁,总得挑认识的,靠谱的男人。看见耿承锋对你这样,娘忽然就想起他了,他原来对你可比这个耿承锋更上心。要不你打听一下,要是他还没娶妻,娘给你做主……”
“娘,他现在在京城做了京官,再说,都快十年了,他怎么会还没有娶妻,怕是孩子都满地跑了。”
赵氏不由得停下了动作,“就十年了啊,我怎么觉着就像是昨天的事呢?十年是太久了……”
她顿了顿又道:“那时候吧,韩延卿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听说你要嫁进我王家,连夜从林上村跑到凭海县,就守在这铺子前面,等了一晚上。他请我们把聘礼收回去,他说他要娶你,只是当时你爹和长东刚去,家里那么乱,我根本没有心情听他说话。”
赵氏啧啧两声,似是回忆了一番,又伸手拿了个碗,还不忘嘟囔道:“现在想想,他当时那般急切,又无能为力的样子,看了真是怪让人心疼的。”
许麦秋手上的活慢慢停了下来。
原来他还来过这里?
这件事,她倒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那又怎么样呢?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许麦秋吃过早饭后,去前面铺子里盯了一会儿就又进了小厨房。
当今圣上发出御诏,要在今年暮秋举办一场点心赛事,旨在征集民间新颖美味的点心。
若是被皇帝选中,不光是有比赛的赏银,那款胜出的点心还会成为御贡。
假如王记的点心被皇帝选中,那不光是王家的荣誉,更重要的是,从此王记的点心就会被更多的人知晓,她也许就能把铺子开到京城去,赚更多的银子。
两个小叔子都在进学,都要参加科举;铺子里的伙计们要靠她吃饭;婆婆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每日的膳食,每月抓药的银钱都如流水而出;她娘家父母,还偶尔会来打打秋风。
许麦秋真的需要银子。
现在离暮秋不过半年的时间,她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
许麦秋在小厨房里把所有做点心的食材,放在白案板上一字排开。
她站在案板前,静了心,思考该如何按照这些食材的属性来配搭,才能做出更美味,更有新意的点心。
日头渐渐偏西,夕阳的余晖照射进小厨房内,把蒸腾而上的水汽也映照成了碎金色,晃得许麦秋眼花。
她在厨房里待了一整日。
制作点心,品尝点心。
吃得太多,太杂,现在嘴里除了甜,已经没有其他的味道了,再加上这晃眼的夕阳余晖,许麦秋只觉得头疼。
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把灶火熄了,揉着额角到院子里透透气。
谁知尚未休息至盏茶的功夫,前头铺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且愈演愈烈。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