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阿七。” 小武一手撑着地,一手护在宋期背后坐了起来。他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面前这小不点到底说的是哪个字,只能含糊应着:“咱现在知道你名字了,别哭了。”
“饿不?吃馒头不?”
“馒头?”
宋期抽抽噎噎地抬起头来,两眼发直。
“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熊样。” 小武哈哈笑两声,一手抱着宋期,一手提起刚落在一旁的水桶,大步往院外走去。
走出去九歌才发现,宋期日后建在王家大宅里的那个幻境,竟和实际的潇湘馆分毫不差。大到方位布局,小到一草一木,一丝错漏都没有。
小武沿着回廊走了一阵,先把手中的木桶交给后厨的大娘,方才拐去前院的饭厅。
这个饭厅倒不算太大,和前边华贵精致的主楼比起来,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寒酸了。
九歌起初有些纳闷,不过转念一想,也就明白过来:“潇湘馆中那些姑娘们的饭事用品,想来都会有人专门负责送到厢房中去。这个饭厅,其实也就是给那些小厮婆子用的。”
这个王员外,倒是会精打细算。
此时正值黄昏时分,小屋中央的矮桌旁,已经零零散散地围坐了几个作小厮打扮的半大孩子,小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大的也不超过十一二岁。他们见小武走进来,当即停下手上动作,脆生生地喊了句:“小武哥。”
“嗯。” 小武举起空着的右手朝他们挥了挥,颇有大哥风范。
九歌哭笑不得:“小武自己也不大,倒是他们这群小豆丁的头头了。”
小武把宋期在最边上的凳子上放下,对着一群小孩道:“新来的,以后就是咱们一份子了。”
宋期年纪小,听不懂这些什么“新来的,一份子”这类的话,不过他也没心思听。
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个少年碗中的吃食,疯狂地咽口水。九歌甚至都可以感受到他胃中翻涌起来的强烈渴望。
一个小孩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把自己碗中的馒头掰开一半递给他:“给你。”
宋期没接,而是先转头看向小武。
小武豪气道:“吃吃吃,管够。” 说着转身从身后的蒸笼里摸出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白胖馒头,一个塞给刚才那小孩,一个塞给宋期。
宋期似乎有些不敢相信,直到指尖确实传来馒头软烫的触感,方才回过神来,一口咬下一大块,狼吞虎咽地吃着,不一会儿就啃了个精光。
小武“啧”了一声坐下,一条腿踩在板凳上,吊儿郎当地撑着下巴,看着面前一群小孩:“趁热吃快点,吃完干活去。”
“你怎么不吃。” 宋期抬头问。
“你吃你的,管那么多。” 小武凶着脸道:“我早就吃过了。”
他这番话骗得了毛头小孩,却骗不了九歌。说这番话时,小武的眼神有些明显的躲闪,一看就知并没有说实话。
九歌感叹:“倒是个好孩子。”
也许是想将宋期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情上去,小武敲了敲桌面,道:“带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吃白饭的。养伤这些天,好好跟着大家学学,以后珍珠姑娘房中的吃食,就给你负责了。知道吗?”
“珍珠姑娘?”
小武有些不爽,语气便也冲了几分:“今个上午你拦了人家的马车,还满口姐姐姐姐的,这下转头就不记得了?”
宋期在外流浪,免不了学会察言观色的本领。他见小武变了神色,立刻丢下手中的馒头跳下板凳,低头认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记得的。”
“......”
小武被他这阵仗吓了一跳,又想起宋期刚才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咳”了一声,把他按回板凳上,将馒头塞回他嘴里:“吃着,听我说就成。”
“你这么个小不点,馆里的妈妈可瞧不上你。珍珠姑娘替你争取来的,这是天大的恩情,以后得好好干活。” 小武扬了扬拳头,威胁道:“不然就赶你出去,明白吗?”
宋期虽然听得一知半解,但结合起“恩情”、“赶出去”等字眼,他也大概明白过来,眼圈有些发酸:“谢谢谢谢,谢谢小武哥哥,谢谢珍珠姑娘。我一定好好干活、好好干活。”
就这样,宋期被作为小厮留在了潇湘馆。好生修养了几天,他身上的伤口慢慢开始好起来了,不过左边眉骨上,却留下了一条淡淡的血痕。
这日,他正在厨房跟前蹲着洗菜,小武拖着一板车的蔬菜水果走了进来:“阿七,甭洗了。珍珠姑娘今日得了空,喊你过去。”
宋期站起身来,有些无措:“可是这菜...”
“都喊你别洗了。” 小武一脚尖踢上宋期的屁股蛋,落脚时却收了力气:“快去去去去。”
这一脚等同于也踢到了九歌身上。小武其实只是吓唬吓唬宋期,实际上没用多大力气,故而这轻飘飘的一脚,登时激得九歌头皮发炸,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有点不爽。
不过很快,这种情绪就一扫而光了,因为她贼兮兮地想到:“韩瑾之被个半大孩子踹了屁股,怎么都会比我惨哈哈哈哈。”
她越想越开心,正美滋滋地幻脑中幻想着韩瑾之面色铁青的恼怒模样,一道极其悦耳柔和的声音传来。
“你是叫阿七吗?”
“到了!” 九歌精神一振,有些好奇:“声音这般好听,人该长得有多标致啊?”
宋期有些拘谨地站在一旁,不敢抬头,只是小声地应了句:“我是。”
“别害怕。” 那温婉的女子声音越来越近,直到停到宋期身前:“那天我们在街上见过一面,你还记得我吗?”
宋期搓了搓衣角,有些紧张道:“记、记得。” 这一抬眼,他似乎呆了一瞬,九歌也一时晃了神。
面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满脸都是温柔,满身尽是秀气。一双剪水秋瞳,澄澈清亮。
果然是人如其名,是个如珍珠般的美人儿!
珍珠蹲下身子,用帕子帮宋期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柔声道:“我之前家中有个弟弟,也和你一般大。”
宋期问:“那现在呢?他也在这里么?”
归根结底,他年纪太小,并不明白此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方才有此一问。
珍珠眼底划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悲苦。她摇了摇头,笑道:“他不在这里,他和姐姐的爹娘在家呢。”
这世道上,总是不乏为了家中糊口而将女儿高价卖出的父母。九歌心下长叹一口气:“这位珍珠姑娘,想来也是个可怜人吧。”
“不说这些了。” 珍珠牵着宋期的手走到矮桌前:“你还小,端饭食这些活其实有些勉强。但妈妈盯着我,我也不好让你什么都不干。
“你若是有任何吃力或者为难之处,就明着与我说。我瞧着你心中亲切,想来我们也是有些缘分的。你如果不嫌弃,日后把我当成姐姐看,好吗?”
“好......” 宋期抖着声音答道。他用粗麻布的袖子胡乱地擦着自己的眼睛,可泪水却好似决堤。
连着几个片段跳过去,都是宋期在潇湘馆后院里学着做事、往来忙碌或者被小武欺压玩闹的记忆。
辛苦虽辛苦,但是九歌却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宋期心底的那份欣喜与安定。就像是浮萍终于有了归宿,孤舟终于驶到港口。
可越是这样,九歌心中就越发难受。她知道最后的结局,是整个潇湘馆无一人幸存,怨念无数;是他被做成小鬼,当成他人添财转运的工具。
不过更多的疑惑也接踵而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给潇湘馆带来如此翻天覆地的厄运。
又是一段记忆开头。宋期正跟着小武在潇湘馆门口拆运新鲜的瓜果蔬菜。此时的他已经在馆内呆了小半年时间,虽身量依旧瘦小,但好歹是比之前好了些。
就在两人忙得热火朝天之际,伴随着清脆的一串铃响,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从远处而来,停在了潇湘馆门口。
“人呢!马奴呢!” 一个作家仆打扮的人喊道:“没马奴公子要怎么下车!”
此人声音又粗又刺耳,活似个一只叭叭叭的公鸭,四周行人纷纷停下脚步,往这边张望。
“有毛病。” 小武暗骂了一声,却还是扯下颈间的汗巾,小步着跑上去,赔笑道:“这呢,这。”
“还不跪好。” 家仆一脚踢上小武的膝盖,按住他的肩膀把人往地上压。
小武咬着牙,一声未吭地跪下。
紧接着,一个身穿华服的公子从车轿中探出身来,慢吞吞地一脚踏在小武的背上。
宋期站在一旁看着,小拳头捏得紧紧的。
九歌眼神在那人身上打量一圈:“身材微胖,满脸肥膘,印堂发黑,脚步虚浮。肾虚!”
到底是没怎么当过马奴,小武起身的动作稍快了半分, 连带着背上的那位公子也一个不稳,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对不..” 小武刚直起身,却被当空一脚踹翻在地,后脑勺磕在石阶上,发出“咚”得一声响。
家仆一脚踩上他的胸口,口水唾沫横飞:“短命鬼!知道我们公子是谁么。摔着碰着了,十个你都赔不起!”
九歌白眼都要快翻上天了:“好大的架势。”
小武也知面前此人非富即贵,不是自己惹得起的人物,遂强忍着喉间鲜血,连声道歉说:“对不住,是小的没长眼,有眼无珠,小的该死。”
家仆从鼻间“哼”出一口气:“还不快滚去把公子的马安置好。”
“是,是,是,这就去。”小武捂着胸口从地上爬起来。
公子欣赏着小武脸上畏惧恭敬的神情,笑得满脸肥肉挤成一团。他一边大步朝潇湘馆走,一边喊着:“快去把你们这最好的姑娘给我找来。要是伺候的不满意,回头我就让我爹把你们这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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