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叫那头蠢货一万个不愿走的样子,出山前未动法阵,如果不是蠢到家的话,想来能找到路跑回去继续混吃等吃。”
“是么?”沐兰泽一笑:“我还以为你是故意留给山崖下那位老人家的。”
当面仿佛很看不上趁机揩油贪得无厌的行径,义正言辞地打了人家的脸,当真做起事来偏又口是心非。
屋内又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直到青年以为不会听到回答的时候,少年寂寂地开了口:
“那老头不过是贪了点,却也不曾强取豪夺作奸犯科,谈的交易到底要看你情我愿。何况,年纪一大把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家小酒肆,一无子女徒孙可仰仗,二来稀疏平常,与非修道之人无异。若是一点小利都能令他的老年生活有滋有味一点,有何不可?”
长篇大论砸下来,震惊了的青年,当年在师门修行时就懒得与人论道,重活了一遍也不见长进,一不小心问了句蠢话:
“若是骡子在山间迷路了呢?”
少年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想问:不然呢?真让我念咒画符派天兵天将一路护送那头骡子回去不成?轻咳了一声,正色道:
“那就是缘法尽了,怨不得人了。”
耳边只听青年轻轻一笑,
“是了,各有因果,何必执着。”
少年倏然一惊,刹那间道心摇动,转瞬复又一片通明澄澈。
万法归宗,无论哪一门哪一派的修行,太过偏执都容易着魔。
“可我觉得这话不对。”
第二日坐在厅中,精神奕奕地品茶的少年,不见了昨夜的浮躁与迷惘,悠然道:“人世间的修行,只听闻成于坚韧不拔、耽于安逸享乐的,若无执着则一事无成,是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若无强求,不心生妄念,怎么天底下到底都是以肉身妄想飞升的凡夫俗子?”
少年轻敲扇子,笑容清丽,隐有锋芒流转:
“修仙本就是天底下头一桩的偏执妄念,所以,神神叨叨的鬼话谁不会胡扯几句,有用么?”
这话若是落入其他任一修仙门派之人耳中,怕是都会斥责一句离经叛道。可沐兰泽的注意力,完全被少年人言谈之间的朝气蓬勃所吸引。
想到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歇下,睡了不过两个时辰,却瞧不出倦色来,年轻真好啊。
有此感慨的”老人家“,仿佛没有想过自个未到而立之年,世间凡夫俗子尚且正值壮年,对于步入玄心境的修士而言,更不过是婴幼儿时期。可是这两天相处下来,总会情不自禁地感觉自己老了。
他忍不住问:“你今年多大了?”
少年倏地停下了侃侃而谈,表情有些奇怪,仿佛是不情愿,略带羞恼,像是谁得罪了他一样。
沐兰泽这才悟道,但凡这个年纪的孩子,大约都是不愿意被问及岁数的。就像是过了年华的女子,谁问她的年纪马上变脸,恨不能与那人拼命。
“十九了。”着重的语音,仿佛在强调他即将成年,已经不小了。
午宴过后,老庄主果然亲自来邀两位贵客在庄内散心。
“庄子傍山而建,倒也并非与世隔绝,十几里地约莫有三五十户人家,再往东,一河相隔是临水镇,老汉的女儿就许配给了镇上的人家……”
言语淡淡,不见结了亲家的欢喜,说完这句话后,莫老庄主停下了脚步,静静地望着前面的院落出神。
老者脸上的神情,小寒形容不出来,只觉得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很伤心很难过,仿佛周身笼罩着愁云惨雾一样。
“老汉夫妇年过半百,膝下只有一个独女,自幼多病,很少出这个院子。定亲之后,眼见着气色渐渐好转,谁料得有一晚,人忽然不见了。”
“一庄上下百余人,没有人能说得出那晚可有见到不寻常的事,只是依稀听到野兽一般的嚎叫声……”莫老庄主顿了一下,还是艰难地说了下去,“院内没有血迹,方圆数百里也不曾寻到……尸身,老朽总抱着万一之想,或许女儿是有心事难解,当真是走丢了……”
小寒埋头卜了几卦,沉默不语。良久,抬头问道:
“院内悬挂的心经……”
“老汉的先辈与隐寺的大和尚结过善缘,当日遣人往隐寺求助,带回了大师手书的心经。”
莫老庄主慢慢地叹了一口气,“隐寺的大师曾言,因果不可强求,这道心经不过是为镇家宅平安……也就是老儿心中犹存妄念,骗自己是为女儿祈福的。”
“出事之后,老朽极力将此事压下,只说女儿送往京中的外祖家去了。昨夜心中烦闷,忽然想到离那一晚早已过了七七之数,若是女儿当真命薄,却不曾为她超度,不要怨恨老父母狠心才是。”
小寒轻轻问道:“我二人皆是修道之人,故而冒昧,可否请教令千金的八字?”
虽说面前的人是青年男子,但庄主看出两人来历不凡,事已至此也顾不上避讳,不假思索地就报上了八字。
分明是寿夭之相……
小寒抬起头来,望向老人家,眼中的神色令老庄主不问已知结果,苦笑道:
“老汉明白了,隐寺的大师早有点化,奈何执迷不悟至今……”
莫老庄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亭台楼阁之间,留下了话,他二人可在庄内任意行走,只要留在庄上一日,必以贵客之礼相待。
主人家走后,二人并未立刻离去。
小寒神色反而更加凝重,“我算不出来。莫家小姐命数该绝,但轮回之中,映照不出她的轮廓。”一缕芳魂,天上地下,竟不知归处。
沐兰泽有心劝一句不要勉强,忽而就想起了清晨少年人神色飞扬说的那几句话,于是又咽了回去,故作轻松地打岔:
“难道还有什么跳脱六界之外?”
小寒眉头深锁,凝声道:
“六界,难道皆是人所能到的吗?”
人、鬼、妖、仙、神、魔,六界一说自古相传,但神魔从来只在太古传说之中。
少年仿佛想到了什么很不舒服的东西,脸色忽然苍白。下一个瞬间,神色陡然变得坚毅了起来,伸手推开了院门。
阳光照进了院落,悬于院内的心经上的金字熠熠生辉。小寒走上前仔细端详,昨夜不过匆匆一瞥,此刻仔仔细细、从头到尾,将每一个字都刻在了心上。
莫家小姐的闺阁很是精致,看得出每天都有人仔细打扫,瞧不出主人已不在多日的模样。
眼前忽然闪过了昨夜的几点零星火光,孤苦老者在此祭奠亡女的情景。
小寒轻声问:“有人为你烧过纸钱吗?”
沐兰泽愣了一下,才确认这话是问他的,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含糊应道:
“应该有吧,”清扬道观中的同门,虽无深交,但平时相处还算和睦,总不至太过吝啬才对。
“不过我却没有受用到。”
后一句自是玩笑,不过也是不假,他魂魄未入地府,如何用得上冥钱?
小寒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个人静静出神。
忽而内堂有说话声传来,循声而去,是一位梳着双髻的丫头,在佛龛前供花,浑然不知这院落里还另有他人在,口中念念有词:
“菩萨保佑小姐安然无恙……和姑爷早日归来……”
“你家小姐和姑爷去了何处?”一个声音从背后蓦然想起,惊得少女险些打翻了供瓶。
转身看去,是两个陌生的青年,心慌之余倒是想起了清早听闻的有两人到庄上投宿之事,慌忙分说:
“小婢胡言乱语,两位公子切莫当真,我家小姐还未婚嫁,何,何来的姑爷?”
小寒瞧这丫头像是莫家小姐的贴身侍婢,前言不搭后语,不知是否隐瞒了何事。
“听闻你家小姐的婚期已定,那自是会有姑爷了。”
“不、不是的,外头的流言蜚语,万万不可当真!”
“流言?”
那丫头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正待分说,阁楼上传来一声咳嗽声,一个年迈苍老的声音在问:“清瑶,在和谁人说话?”
随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脚步声缓缓而下,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下楼来,满脸愁容,瞧见两位青年不由一愣。
听过二人一番解释与告罪,得知是老爷带过来的贵客,老妇人忙道:“不妨事,这院子本是我家小姐的居所,她人不在家中,算不得冲撞。”
小寒的目光略过那名垂手而立的侍女,“方才庄主提过,贵府千金被接往外祖家待嫁……”
老妇人的脸色黯淡了下去,“小姐与夫人一样体弱多病,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今小姐身边不知可有贴心的人伺候,若得老爷应允,真想出府寻……追随小姐进京去。”
清瑶立在一旁,目光盈盈,“清瑶……清瑶也想同去。”
“胡闹。”
小寒这一声出口,瞧着噤声的二人,才想起面前有年长之人,不可当无知孩童一样呼喝,一时略觉尴尬,有些话就说不下去了。
沐兰泽在一旁接过话头:“你家小姐既被外祖家接去,自是万事妥当周全,即便要迎回家来,莫家上下数十家丁,莫庄主交游广阔,何需你二人奔波寻人,留在庄上静候便是。”
老妇自知方才失态,喏喏称是,唤作“清瑶”的丫头则咬住嘴唇低下头去。
待到二人离开时,那丫头追出来相送,欲言又止。
沐兰泽温言问道:“你的名字是莫家小姐起的吗?”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清瑶是我的闺名,爹爹为我起的,庄主与小姐不曾令我改了名字。”
“名字不俗,令尊倒是个风雅之士。”
清瑶低声道:“爹爹一心寻仙问道,在我幼时就抛下妻女,前往仙山拜师,一去不回。”
沐兰泽起先搭话,是知她有话想讲却犹豫未决,蓦然听了这话倒是一时无言。
待到送二人踏出院门时,小寒站定了,转头看向清瑶,问:“府上近日传出什么流言了?”
清瑶有些心不在焉,闻言愣了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匆匆四下望了下,低声道:“这些日子外面有许多风言风语,说是小姐与陈家公子私奔了。都是那些嚼舌头的妇人,说在渡口瞧见过小姐的身影,又听闻陈公子也离家了,才编造出那些不能入耳的话来……可是小姐与陈公子婚期将近,何须私奔?明明是……”
少女情绪略显激烈,喘息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小姐、小姐离家后,陈公子来过庄上,问过几句后,眉头紧锁地离开了,我晓得,他是想去京城寻小姐……”她话语稍顿,痴痴地想,那人可是寻到了小姐?
“我、我只盼着他、他与小姐都能平安……”话出口方觉失言,当下满面通红地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跑了。
少女心事,柔肠百结,小寒却是一无所知,而沐兰泽比他多活了十年,也不过是在道士堆里厮混了十年,又能明白到哪去。
辞别主人家离开庄子,向东行去,小寒一路上心事重重。
少年一腔热血孤勇,为的是抹平人间的不平事,为世人分忧解难,可他引以自傲的推演之术,头一回一筹莫展。莫庄的人虽然不曾托付他们解局,此事的扑朔迷离却始终压在他心上挥之不去。
直到行到水流之处,忽然听得河畔一阵喧哗。
一位打扮古怪的小个子行脚商,正在上蹿下跳地兜卖着货物,一眼望去,分外眼熟。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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