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多不见,醉月楼依旧是当初的繁华景象,只是台上弹曲的红颜早已换了面貌,女子年华易老,青春逝去,还有谁记得昨日红妆?
今日台上奏曲的并不是新面孔了,可这曲子却是新的,一众食客一面享着耳福,一面去看台上低眉浅笑的佳人,只觉得嘴里的饭菜也香了许多。
食性色也,便是如此。
“这是哪个姑娘啊?”
“老兄,你这都不知,这便是醉月阁才出的新花魁秦姑娘啊!”
“哦?便是四个月前在醉月楼三曲换百金的秦姑娘?”
“可不是她,相府公子为她豪掷百两黄金才买来她三曲,你我能在今日听这一曲,可不是走了大运!”
“闭嘴,听琴听琴!”一边的食客被扰了兴致,不满地斥道。
平日里热闹嘈杂的醉月楼竟是难得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恨不得竖起耳朵。懂曲的人自然明白其中之妙,不懂的人也为自己能免费听得相府公子百金才换的曲子而庆幸,即使不懂也要撑着表面的文雅。
二楼雅间,黎岸闭着眼睛,耳边荡着琴音,仿佛一下便回到了三年前。那年的一怒为红颜如今想来也不后悔,倒是添了几分回忆的沧桑感。这样想着又不禁莞尔,自己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便已开始沉醉回忆了么?
“黎公子也是许久没听过思夷的琴声了吧?”
黎岸睁开眼,见柳尚礼正倚着软塌一脸笑容地看着自己,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这些年不见,思夷的琴技越发高超了。”
“家父说单论琴的造诣,他已没什么再可以教给思夷了,只可惜思夷是个女儿家,不然……”柳尚礼说着,摇了摇头叹口气。
“柳兄,不知这醉月楼阁的老板是何人呢,能在京城有这样两处产业,定不是普通人吧。”
“自然不是普通人,”柳尚礼大概猜出她要问什么,竖起一根指头故作神秘地摇了摇,“但也不一定是什么大人物,虽是罕见,但每朝每代也许会有那么几个家财万贯却又不好权谋的人,人生在世贵在享乐,也许这就是个奉此为信条的财神爷呢?”
黎岸觉得有理,点了点头,闭上眼继续赏着琴音。
一曲罢,余音散去,楼下传来喧闹的叫好声,她睁开眼,却突然觉得有些疲惫。
“思夷这曲是什么名字?”
“听说是个戏班子老板所托,名为《小楼春》。”
“这是出戏文?”黎岸微微挑眉,若有所思。
“是啊,这出戏好像来头挺远了,讲的是前宋国一个将军和公主的故事,也算是一出经典戏目,不过断了好些年,去年京城有戏班子开始唱,反响不错,近段时间便在京城唱开了,想来是哪家班主别出心裁,求了思夷这曲子吧。”
“倒是有趣,有机会也去听听。”黎岸看了看闭着的房门,“只可惜今日不能请思夷来此一聚了,竟不知何时能有机会再能单独见上一面。”
“你若想见有何难的,思夷虽说现在是花魁,但王府公子还差这一点银子么?”柳尚礼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打趣地朝黎岸举了举杯。
黎岸苦笑,“柳兄快别拿我打趣了,今日能得空来这醉月楼听一曲已是不易,只怕往烟花巷多看一眼被家父知道,免不了又是一顿家法。”
“说起来三年前黎公子为了思夷出头之事在当时可是传了好一段时间,黎王府和楚王府有婚约,这事最后被回京的楚王爷公子听说,云逸猜猜,那楚公子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黎岸听他这样说才想起楚胤膝下还有一个儿子,名唤楚誉,长楚涵灵一岁。上次拜访镇平王府适逢楚誉拜师在外不曾见过,现在突然听柳尚礼提起,她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她不由想到自己也有妹妹,若自己未来的“妹夫”做出一怒为红颜的事,自己会如何处理呢?
总之不是被这为红颜的故事感动就是了吧。
忍不住叹口气,对那楚涵灵,她此生怕是注定要亏欠了。
那边柳尚礼还没来得及说那楚誉说了什么,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二人循声看去。
一袭长裙,面纱遮面的女子怀抱古琴,白色发绳垂在颈边,盈盈而立,周身散出的飘渺气息竟有几分谪仙之味,可偏又在额间点了一滴朱砂,红得妖艳。
黎岸一瞬间竟看痴了,直到这女子走到面前坐下才反应过来,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开口,“思夷?”
“云逸,许久不见了。”
惊艳褪去,黎岸又觉有几分释然,心头溢出暖意,是了,她还是那个唤自己云逸,懂自己的秦思夷。
看出二人久别重逢有话要说,柳尚礼朝黎岸挤了挤眼睛,拿着酒壶起身离去。
秦思夷将琴放好,抬手摘下面纱。相较于三年前,如今的她更多了几分青莲出水的成熟淡雅,黎岸看得没错,便是落入风尘又如何,她到底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儿家。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这一别三年,只怕这已不是我认识的秦姑娘了。”
“少年将军,保家卫国,圣上亲口夸赞,当日冲动惹祸的云逸可还在否?”
二人相视一笑,黎岸举起酒杯,秦思夷会意,杯盏相碰,这重逢便有了几分江湖的豪气。
琴声断断续续,黎岸靠着软榻,看着眼前低眉抚琴的女子,又想起黎末拜师那日二人敞开心扉的一幕,不由感慨,“时间过的真快,问春一曲仿佛还在昨日一般。”
秦思夷轻笑,指尖轻拨,曲子已换作问春。
“不是说秦姑娘如今千金难买一曲,怎么这样轻易就卖了面子给在下呢?”黎岸想到先前柳尚礼说的,忍不住问道。
“千金买的来一曲,却买不来知己,既无价可标,那便不值钱了。”
“哈哈,若是外面那些空怀千金的人知道我能白捡这个便宜,怕不是要被嫉恨死了。”
伴着琴声温酒,二人缓缓说着各自过的这些年。
秦思夷告诉黎岸,如今黎末琴技初成,柳稹一年前已开始传授她九魂之术,只是其中之事她便不知了。黎岸这些年虽在紫鸣却也一直关注着黎末,日常书信中也多次问及,对她的事也算是心中有数,现在听秦思夷细细说来心中更是宽慰。
说完黎末,二人不知谁先提起了那个名字——叶棠。
琴声隐去,再起时又换了一曲。
秦思夷抬起头,看着塌上的少年,“我倒是不曾想过,你这些年竟一直与她在一处。”
“是啊,自初见我便觉得她眼熟,不想她早就跟她师父去过紫鸣,这些年她师徒二人在紫鸣潜心研究医术,倒是和我做了邻居。”黎岸把玩着酒杯,目光有些朦胧。
“这几年她也写过许多信给我,其中也多次提到了你,看来这些年你们相处得还算愉快。”
“呵,她的脾性你还不知,当时她刚来紫鸣,日日早起在我们练功房前熬药,我师兄气不过跑去和她评理,反被她堵了回来,师兄无奈之下拉着我再去评理,怎想到是她这古怪丫头呢?”想起在紫鸣上的趣事,黎岸嘴角不由漾起笑意。
长安初见叶棠就喜欢与她斗嘴,不想这斗嘴竟成了她之后紫鸣清修生活中的最大乐趣,那丫头,当真是上天派来的冤家。
“棠儿那丫头嘴上话多,但其实心里通透得很,是一副拳拳赤子之心,你能和她处得这样和睦,倒也是你二人有缘。”
黎岸对这番话不置可否,眉间藏着的那抹柔情却被秦思夷捕捉到了,指尖一抖,曲符微微错乱,不过黎岸并未注意到。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待秦思夷又奏完一曲,歇了琴音又举起酒杯,黎岸才又轻轻开了口,只是措辞有些犹豫。
“思夷,你如今在醉月阁中,可还称心?”
“我如今是为琴女,以琴搏君子一笑,有何不称心的?”
“你——”黎岸停了下,想了想还是继续说道,“我之前从未过问你的事,却并不是觉得与我无干,只是怕惹你伤神。”
“我晓得的。”秦思夷答得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思夷,恕我唐突。你不该是被困在那烟柳巷里的女子,以你的才华,定可成为一代琴师,若可以,我必会尽我所能——”
秦思夷轻声打断了她,“云逸,你想帮我?”
“是,”黎岸的语气斩钉截铁,“我知道醉月阁之后的老板不是一般人,但我好歹还有些身份银两,助你脱身也不会是难事,只是我想先和你说说,不想让你认为这是因为怜悯。”
“我当然懂你,也信你诚意。”秦思夷笑了,额间那点朱砂更衬出了几分笑靥如花,“我不会认为这是怜悯,只我想问云逸一句——”
“云逸救我出去,可是买回府中,以琴女之身么?”
“只要你愿意,我必会竭力赎了你,至于身份,等你恢复了自由,但凡我能力所及,必不会委屈了你。”黎岸坐直身子,语气十分诚恳。
“云逸,”秦思夷深吸了一口气,神色突然多了一抹悲凉,“那如果我说,我要入王府嫁公子为妾呢?”
“思夷!”黎岸一惊,一下跳了起来,“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知道你与楚家小姐有婚约,我也不求你明媒正娶,只求以一妾室身份做伴也不可么?”秦思夷语气一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这是她从未有过的样子。
“思夷,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黎岸只觉得胸口什么东西堵了上来,情绪一下激动起来,还带着几分说不出原因的恼怒,“我视你为知己,从未想过这些儿女私情,这些你怎会不懂!”
“知己……呵,知己……”秦思夷缓缓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黎岸,笑得凄婉,“我当然懂,哪怕你为了我与郭炜大打出手,我也懂是因为知己之情。”
“云逸,我懂你,我也视你为知己,知道说这嫁娶之事是在轻薄这份知己之情。”
“可是云逸,我是希望脱离这处境,但我盼的那个人,不是知我懂我的知己。”
“你若与我一般身世飘零不知所归,便会明白了。”
“我所求的,不过是一个能护我,相伴一生的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