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酒外,百里长街依旧笙歌阵阵,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盛世华景。
只是不知何时,原本天上那一弯冷月银光,早已被黑云悄悄遮蔽了清辉。
黄衣男子袖揣画卷,神色疲惫,匆匆行过百里长街,待行至偏僻处,却忽然拐进一阴暗狭窄的小巷,先从怀中掏出一火折子,又将那幅丹青自袖中取出,双手颤抖着举在面前,借着火折子微弱的光,将那画面上的溪边吹笛起舞图看了又看。
“九娘,是我对不起你,”男子眉头紧蹙,盯着画卷的英气双眸中闪过一丝极痛苦的神色,似在自言自语,又似情人间的低声呢喃,“可是我当年真的是没办法,没办法啊!今生我欠你这许多,来世做牛做马还给你,只求你在泉下安息,不要再来找我了!”
说完这些,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猛然举起手中火折,就要将绝美丹青付之一炬。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灭!”
一枚银针破空呼啸而至,紧擦黄衣男子的手而过,带起的气流瞬间将火光灭了个干干净净。
紧接着又是两枚,分别自左右路破开夜色,直直刺向黄衣男子身后浓重近成实质的黑雾。
“定!”
男子被小小银针带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倒坐在了坚硬的青石砖面上,倒地瞬间余光瞥见身后光景,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白一翻,勉强支撑着才没有让自己活活吓晕过去。
只见身后那被银针定住的一团黑雾中,若隐若现着一张脸。
布满刀痕和烧焦痕迹的脸。
因为没有完好的肌肤,那张脸几乎是木讷而无任何表情的,但在那双虽被焦黑表皮掩埋但仍依稀可见的赤红眼眸中,却有着显而易见的,近乎疯狂的恨意。
是要抽筋噬骨,生吞活剥的,滔天恨意。
黑雾对面戴幕笠的白衣女子右手再次祭出三根银芒,左手挽个花式从虚空中轻轻一点,却是自虚无中取出一把光华盛极的长剑来。
“仙子救命,那怪物要杀我,求仙子一定要救救我啊!”
宁远湄低头看一眼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黄衣男子,心中生了些怜悯之意,当下微微颔首,持剑上前挡在男子与黑雾之间。
她是医者,又是修道之人,自小学的是天地正道,悯爱苍生,虽自在花间酒发现这人皮画时就知别有蹊跷,这黄衣人多半也做过些伤天害理的龌龊之事,但一路跟来,还是不忍看有人在眼前丧命而无动于衷。
当下便不再多言,一抬手将那在烈火中走了一遭仍完好无损的丹青画卷浮到空中,右手三根银针同时射向画卷首尾中三处,带着丹青向那黑雾直覆而去。
与此同时,手中长剑铮然出鞘,碧芒一时映得漫漫黑夜有如白昼,缥碧剑身则在女子轻抚下发出昆山碎玉般的九天凤鸣之音。
“去。”宁远湄轻轻一挥,碧灵剑气凝成的光刃如流星坠地般呼啸而去,将那团黑雾斩成上下两半。
黑雾散去才能发现,原来焦黑人头下,还隐藏着一具没有四肢的残破躯体,其上同样覆满了烧焦的痕迹,四肢断口齐整,一看即知是用利刃劈砍而断。
饶是宁远湄见过数不清患有各种疑难杂症身体残缺的病人,见到此种惨状,还是不禁心头一颤,看向黄衣男子的眼神,也就越发冷似寒霜。
“嘶!”黑雾后这早已不能称之为人的怪物喉咙早已被烈火毁尽,能发出的,就只有喑哑难听的嘶吼。但饶是如此,它在面对着对面那个惊惧不定不住问着“是不是已经被收服了”的黄衣男子时却仍旧不住地嘶吼,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在这样一个夜晚不受控制地释放出来,控诉那些夹杂着血与泪的,不为人知的过往。
“收!”白衣女子闭目凝神,手上长剑于猎猎风中再次光华大盛,碧色剑影一分为八,萦绕四周,将黑雾和被三根银针钉住的画卷彻底围在中间。
八方剑影慢慢收紧,位于中心的黑雾在威压之下被迫缓缓缩小,与近在咫尺的丹青画卷相触,发出刺耳的交触声。
最终二者融合,黑雾中的头颅在最后发出一声低吼后被重新一丝不漏地收回了画中。
宁远湄反手一点,食指处破开的殷红鲜血隔空抹在画上,为水墨丹青增了一抹艳色印结。
最后的最后,她看着被收回握在手上的画卷,眸光流转不息,清冷疏离的嗓音在夜色中久久回响:“这幅画,我会带去寺庙,请卧禅寺的大师帮忙诵经超度。她不会再来寻你的麻烦。不过,善恶终有报,公道在人心,不久后自会有人来调查此事始末,届时,还请阁下配合。”
随着白衣倩影的远去,方才那场斗法留下的余烬也逐渐消散于深深夜色中,好似一切都从未发生过。
黄衣男子靠在街边楼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原本惨败的脸色随着白衣女子的离去逐渐转好,甚至唇边还禁不住噙起一抹按捺不住的笑意来。
担心了这么久的事终于解决了,换做谁都免不了要长舒一口气,心大点的说不准还要找个馆子小酌几杯。
然而,还没等他迈开向酒馆去的腿,一阵若有若无的笛音,却忽然在这静谧夜中,缓缓响起。
听那调子,竟是当年自己在溪边为九娘伴奏时吹奏的绸缪。
不仅如此,那笛音中,似乎还夹杂着银铃般清脆的少女笑声。
像极了,当年仅豆蔻年华的九娘。
正当黄衣男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疑神疑鬼听错了,静谧黑夜里,又忽地传来一声能令听者瞬间打个寒颤的诡异猫叫。
“喵呜。”
这喵的一嗓子终于不再是若有若无的了。
不远处巷口,一只通体纯黑唯余四爪雪白的玄猫雍容地舔了舔爪子,懒懒叫了一声后,迈开小小的步子向这边优雅行来。
乌云踏雪,猫中极品,生性通灵,所现处多伴异事。
这地方晚上有猫也没什么奇怪的,黄衣男子自我安慰道,随即继续若无其事地朝着围墙外走去。
当初为保证彻底将画焚毁而不至于因为火光引来围观者,黄衣男子特意挑了极为偏僻的一处小巷,而这黑猫恰恰出现在巷口,因此在行进过程中,他就不可避免地要与黑猫正面碰上。
擦身而过的一瞬,没有任何异常。
男子暗松一口气。
然而,还没等他这口气松完,又是一阵悠悠扬扬的歌声,一荡一荡地,漾开在寂寥无人的夜色中。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一个小姑娘,仰头坐在周遭灯火阑珊的高高围墙上,似在遥望天边繁星,双腿闲闲晃荡着,手中森白横笛随曲调节拍颇为随意地摇头晃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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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察觉到黄衣男子已经注意到她,女童顿了一下,垂眸向下看来。
双眸一片血赤,恰似鬼魅修罗。
他在那双鬼魅般可怖的血眸中读出了渴望嗜血的兴奋和残忍。
她有四只手,其中两只格外的长。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男子打个激灵,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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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又唱了一句,声音中有股子与其可怖外貌不相符合的甜蜜柔美。
紧接着,她咯咯笑了几声,跳下围墙来。
男子强撑起几乎软成一滩烂泥的双腿,身体几乎绷成一根弓弦向外迸射,头也不回地向着巷子外面冲去。
他自问平生从未跑得这样快过,却跑了许久也没能跑完本只有几百米的巷道,遥遥的巷口依旧距离遥遥,巷口外一直闪烁的光却像是无情的嘲讽,嘲讽那是他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彼岸。
身后女童甜甜蜜蜜的唤声愈来愈近,伴随着喵呜喵呜的猫叫和四肢触地爬行的窸窣声响。
她在重复:“如此良人,奈若何?”
随后又是咯咯一笑,自问自答道:“挖汝双目,断汝四肢,七窍皆塞,煮来烹之,煎来炸之,甚妙矣。”
男子吓得几乎肝胆俱裂,但此时双腿却像是灌了千斤重的铅,再也迈不动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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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向下一看,面目扭曲到极致,唇口大张着不住抽搐,下身瞬间湿了一片。
两只惨白干枯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脚踝,而后用力一拉,扯着男子身躯将他拉倒在地,随即拖拽着向后飞速而去。
“仙子救我!来人啊,救救我!救命啊!”男子一边使劲掰自己脚踝上的手一边死命狂呼,然而直至那向后拖拽的大力自己停了,他这扯破嗓子的叫声也没能成功叫来哪怕一个人。
“挺能叫啊?没事,你继续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尽管放心好了。”女童笑嘻嘻地拍拍他的脸,一屁股跨坐在男子宽阔的后脊背上,一手扯起男子头发迫他向后仰起头来,一手开始摸他的四肢,同时对旁侧歪头候命许久的乌云猫随意唤道:“对付这么弱的我还没什么经验呢,一下子搞死了也不好,狸奴,你先来吧。”
那猫也不客气,矜傲地迈开步子行至男子面前,绿幽幽的眼珠通人性似地盯着他蓄满泪水的眼球看了一会,似在琢磨该怎么办。
男子双手双脚皆受制于人,头皮又吃痛非常,不得不以一种非常扭曲的姿势忍受着猫眼的打量,他看不见身后可怖的光景,只觉那柔夷在身上摸来摸去最终停在肩窝处,又听着小姑娘甜美的语调,心头不由开始打起别样小算盘来,仰着头开口道:“这位姑娘,在下与你无冤无仇,不知今日是否认错人了?若是仅为玩笑,不如先放了,放了在下,来日若有机会,啊!!!”
两只眼珠,带着喷涌而下的血泪,被利爪自眼眶处生生剜了出来,猫咪闻闻随意滚到地上的两颗白物,舔了舔,又丢弃到一边。
还没等男子痛缓过气来,又是一阵痛彻骨髓,自双肩双股处猛烈传来。
“你是用剑斩断她两条胳膊的,今日我用手,痛感增倍。”
女童一手掰断他两条胳膊。
“双腿,用石锤砸烂。今日不用那么麻烦,她亲自来。”
脚踝处两只惨枯断手,生生扯断了四肢中另外的两个。
这次男子连痛呼的力气都不再有,无尽鲜血自端口处喷薄而出,很快染红了身下的青石街道。
猫咪舔舔地上的血,不满意地晃了晃尾巴,随即弹跳到断口处,探头去饮那些新鲜刚喷出的。
“狸奴,负心汉的血好喝嘛?”女童捏着鼻子从不停抽搐的男子身上下来,踢了踢脚边饮血饮得正高兴的乌云猫,又冲脚踝处那两只枯手笑眯眯招呼道:“阿九,你可满意了?若是满意了就可以开始吹曲子啦。”
说着,她又摸着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道:“当是不满意的,后面还有一道烧焦划烂的工序。不过在这里放火还是动静有点大,我新豢养的一批小鬼倒已饿了许久,今儿就给你这位良人试试百鬼噬身,如何?”
冲天鬼气自东北方向拔地而起,露台上的良宵见状将手中握着的视远仪放入随侍手中,一边快步走向西南方向的观测台,一边低声向身侧另一侍从交代:“你先回去告诉阁主,东北方猎者已得手,西南方猎物将达预计位置,一切按计划顺利进行中。”
说完,良宵眼中闪过一道晦暗神色,她拔下头上珠钗蘸了朱砂,在早已备好的彩笺上描了几笔后递给随侍:“务必确保今夜交到阁主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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