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昭坐在炕上,右手握住左腕,才能克制自己不再颤抖。方才,差点扼住的是婴儿的咽喉。加害幼弱,不过是因为他们无反抗之力,她深以为耻。
“主子,是不是乏了?”牧槿忧心地望着她问。
钱昭深深吸气,左手攥拳又松开,让自己平静下来,回道:“我睡一会儿。前边若有人来,就说我头疼,歇下了。”
“是。”牧槿半蹲着帮她脱了鞋,又问,“只是今儿七阿哥满月,晚上宴客您若不去……”
钱昭脱了外袍,躺下道:“我不想见外客。”
牧槿给她盖上被,心想若是王爷派人来请,不知能不能挡回去。
钱昭直睡到掌灯时分才起,牧槿给她绾了发髻,道:“您不赴宴,王爷命人送了酒菜过来,是不是用一些?”
虽没什么胃口,但吃东西却是必须,于是道:“嗯,摆饭吧。”
勉强吃了一碗饭,便觉得饱了,刚命人撤桌,小太监进来禀道,二格格来了。
二格格大约喝了些酒,脸蛋红扑扑的,笑吟吟地进屋来,问道:“福晋,您怎么不去吃酒?”
钱昭见了她,心情好了几分,回道:“我有些头疼,就不凑热闹了。”
二格格道:“大伙儿都夸七阿哥生得好看,我也觉得他像您。”
钱昭笑了笑,说:“你过几日就要出阁了,怎么有空来寻我说话。”
二格格噘嘴道:“嬷嬷忙里忙外,又没我什么事。”
“该学的都学了么?”钱昭接过茶水漱了口问道。
二格格想起昨晚嬷嬷拿给她的几册图,不由脸上发烧,问:“福晋,汉人家的姑娘出嫁前都学些什么?”
钱昭倚着引枕,答道:“汉人家的女孩儿定亲,早则八九岁晚则十二三。出嫁前几年,便要开始学如何管理家务,针黹女红当然也不能拉下,如能有一两手厨艺最好。”
二格格见她盈盈浅笑,在烛光下唇色嫣红肌肤如玉,不由呆呆道:“你真好看!”
钱昭莞尔,道:“好看又不能当饭吃,再好看也不如嫁妆丰厚实惠。”
二格格摇了摇头说:“你长得好看,阿玛才这么喜欢你,什么都听你的。”
钱昭叹了口气,望着她道:“傻孩子。你只要有你阿玛在,额驸就会喜欢你,什么都听你的。”
二格格眨着眼,似懂非懂,看她拿起枕边的一块玉佩把玩,便好奇地凑过去看,问道:“这是什么?”
钱昭把玉佩递给她道:“这是秋山玉。”
二格格看了半晌,问道:“鹿儿雕得好看,老虎有些瘦。为什么叫这个名儿?”
钱昭答道:“金代皇室四时游猎,其舆服定制,鹰鹘捕鹅雁的图案称为‘春水之饰’,虎鹿山林图案称为‘秋山之饰’。”
二格格还在低头看,多铎却在此时突然掀帘子进来,将女儿手中的玉佩劈手夺过。他今日心事重重,宴散之后就来见钱昭,也不让人通传,进了抱厦间便听到她们说话。
“阿玛……”二格格被他吓了一跳,只觉手上一空,顿时就呆住了。
多铎握着那玉佩,目光冰冷地盯着钱昭。
钱昭下了炕,上前几步,向他伸出手去:“还给我。”
多铎面无表情地望着她,然后侧出一步,推开槛窗,将那玉佩就这么丢了出去。他手上使了狠劲,只听“呯铃”一声,料是碎了。
寒风从打开的窗子灌了进来,拂乱她的额发,那不过是个物件而已,心却被攥住似的,呼吸都觉得痛。她收回手,缓缓退了两步,转身就要往里屋去。
多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扯了回来,恶狠狠地问:“去哪儿?莫非还有什么能叫你睹物思人?”
“放开。”钱昭忍着手臂剧痛道。
他冷笑一声,道:“碰一下都不成了?你给我听好了,这辈子你就是爷的人,爷在哪,你就在哪!哪怕百年之后,咱俩也是葬在一处!”
钱昭忍无可忍,使出全身的劲道抽回胳膊,因用力过猛甩到炕桌上的棋盒,那一盒白子瞬间倾倒,哗啦啦蹦得满地。
二格格吓坏了,哭着道:“阿玛,你不要打福晋……”
钱昭右手有些抬不起来,便用左手抽了帕子,给二格格抹泪,道:“格格别哭了。往后在夫家遇着事儿多与你嬷嬷商量,受了欺侮,便回来告诉你阿玛。今儿我与你阿玛还有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二格格抽噎着捧起钱昭的右手,看那手背上红肿不堪,还破了一块皮,隐隐可见血痕。钱昭接过牧槿递上来的手巾,压着伤处,望着她轻道:“去吧。”
多铎见她受伤,多少有些后悔,又急于和她单独说话,便对女儿道:“你先回去。”
二格格看看父亲,又看看钱昭,哭着跑了。
多铎抬了抬手,满地捡棋子的太监婢女们也退了出去。
牧槿出了正房,望见满脸忧虑的卢桂甫,扯了他去照壁之后,埋怨道:“让你跟主子说那些话,这可好了!”
卢桂甫分辩道:“我不说,福晋莫非就不知道了?”
“你!”牧槿虽知道他说得不差,却仍气得不轻。
卢桂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去那边候着吧,兴许事儿并不坏。”
牧槿“哼”了一声,转身去抱厦外头站着。
“让我瞧瞧。”多铎见人都走干净了,便去拉她的手。
钱昭侧身躲开,拾起跌落在炕上的棋盒盖子就朝他面门砸去。
多铎避之不及,低头用胳膊挡了下,心里却轻松了些。最怕她不理不睬,打他骂他总是因为在意。
砸了一个不解恨,整整一盒黑子都掼过去,咬牙切齿地道:“就你也好意思说‘生同衾死同穴’!搂着别人睡的时候跟她们说去,真叫人恶心!”
多铎听这话倒是心中一喜,再瞧她明眸含怒菱唇紧抿,连吃味都那么好看,忍不住捞到怀里就要亲她。
钱昭腻烦已极,不及深思就是一耳光甩过去。
多铎没料到她会如此,猝不及防被打个正着,他从小到大何曾被人掌掴,怒意上涌,抬手就要扇回去,但看着怀中的她,这一巴掌哪里落得下去,生生忍住。
钱昭冷眼望着他抬起胳膊,道:“你敢打我,就自个把这只手剁下来!”
多铎才记得自己起过的誓,忙将手放下,恼怒地道:“你疯了不成!吃个醋就撒泼打自己男人!”
听他如此说,钱昭更是怒不可遏,眯着眼道:“便是泼妇如何!”
多铎摸了摸被她抽的半边脸,觉得嘴角还疼着,心想这女娃娇娇弱弱的,手劲倒不小,她既拈酸不如让她一让,便道:“你这是要闹到几时?你怀着孩子不能伺候,我不过在别处歇了几晚,算什么事儿。”
钱昭真想再给他一巴掌,冷笑道:“伺候?要不要再喊你一声主子?”
多铎有些不耐道:“你扪心自问,我待你哪点不好?外头不过逢场作戏,家里头这几个,我对谁有对你上心?佟氏嫁过来大半年,我就偶尔瞧她几眼,她也是家里娇养的,可见她敢有什么埋怨?”
钱昭忽然觉得疲惫,满心火气一下烟消云散,道:“你待我没有不好。只是……”多铎听她如此说话,心里便打了个突,只见她抬头,清亮的眸子望住他,继续道,“只是我心里再没有你。”
“心里再没有你”,这话如一把利剑直戳他心窝,当即变了脸,道:“你再说一遍!”
钱昭从他怀中脱出来,退开两步,道:“从今往后,我再不想你,也不管你,别来招惹我,那便相安无事。”
多铎气得发抖,他待她如珠似宝,她怎能这般伤他,因而口不择言:“你简直不可理喻!见过拿乔的,没见过你这种妒妇!”
钱昭却不生气,只是道:“你原来才知道?我是妒妇泼妇,不能容人。所以,你就别再来了。”
多铎听她语气平静,知道她不是玩笑,不过因为那些争风吃醋的原由,她便不要他了。他盯着她喘着粗气,觉得自己忍耐到了极致,怕再待下去真会赏她几耳光,因而转身就走。
钱昭见他离开,便喊了牧槿他们去寻那碎了的玉佩。一群太监婢女们打着灯笼在院里找了半个时辰,才捡回来三个碎块。钱昭将碎片握在手里,眼泪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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