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搅动碗中的银耳,莲子与碎冰浮浮沉沉,调羹磕碰碗壁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琼珠,吃个豆粽吧。”身为东道的少女指着盘里玲珑可爱的竹叶粽招呼道。
外头知了叫得正欢,名叫琼珠的少女拿帕子抹了抹鼻尖的细汗,心不在焉地道:“这天气,怪腻味的,吃不下。”
“也是。”那少女搁了甜汤碗,扫了眼屋子另一头喁喁细语的其余女眷,附耳道,“告诉你件事儿,我中秋之后便要嫁了。”
琼珠一怔,惊道:“这么快!”
那少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抓起腰圆团扇打了几下,道:“也不算快,明年我就十五了。”
琼珠本就满怀心事,乍闻此讯,不由皱紧了眉头。
那少女见她面色不佳,连句喜气的话也没有,心中自然不快,于是道:“说起来你还比我大半岁,怎么家里还没给你定?”
琼珠咬着下唇,一条帕子捏在手心里都快绞坏了,忽地抓住好友的胳膊道:“宝音,为什么非得嫁人呢?”
宝音盯着她满是不甘的脸,错愕地问:“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琼珠恨恨地捶了下扶手,抿唇不语。
宝音素来知道她脾气,虽说年纪比自己大些,可有时候行事说话却孩子气得很,这会儿不知拗到哪根筋了,于是也不去理她,自顾要茶来喝。她哪知道她心里藏的事!
几天前,琼珠的母亲悄悄告诉她,家里有意将她许给豫亲王做继福晋。她一听便急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我不乐意!他比我大多少,都能做我阿玛了!这是要逼死我么?”
母亲一把捂住她的嘴,微怒道:“小点声。这事也不是你阿玛做得了主的,要是旨意下来,你愿不愿意都得应。”
琼珠伏在床上大哭不止,母亲叹了口气,抚着她的发安慰道:“大姐儿,别哭了。除了年纪差得远些,这门亲却是再好也没有了。”
琼珠抬起头,抽泣着争道:“好什么好!他福晋都死了几个了,难道还要我过去给格格世子做后母!”
母亲给她揩眼泪,道:“额娘知道你心气高,只是这会儿说句难听的,要不是豫亲王前头两任福晋都没了,这亲事也轮不上你。”
琼珠打小就被双亲如珠如宝地养着,八岁起还请了先生教满文汉书,在同龄的姊妹和闺友中从来最是出挑,如今为了这不如意的婚事被亲娘如此看低,哪里能服气,睁着一双哭得红通通的眼道:“既是我配不上人家,那便趁早回了!难道是我想高攀了不成?”
“我的傻闺女,你当是儿戏么,说回就回。”母亲将琼珠搂在怀里,又道,“你听额娘的,这亲事不坏。什么年少英俊柔情蜜意都是假的,这嫁人便是要嫁一个依靠和体面。豫王爷虽比你年纪大些,可听说对家里十分体贴,往后定会疼你。”
琼珠只管伏在母亲怀里哭泣不止,哪里听得进去。其母虽这样安慰女儿,但心里却并不如此笃定,想起前晚与丈夫谈论此事,也曾问过:“年纪差这么些,能好吗?”
琼珠之父叹了口气,答:“嫁去王府,体面那是一定的,好不好就看她自个造化了。”
其母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又问:“你说太后怎么就挑中我们家大姐儿了呢?”
其父放了帐子,低声与老妻道:“太后是向王爷示好呢,又怕王爷多心,所以肯定是在白旗里挑。选我们家琼珠,大约是因为模样好,人伶俐。”
“豫王爷见的美人多了,能看得上咱们琼珠吗?”其母早听说那位王爷贪色重欲,不似良配,可又不敢说不敬的话,若是看不上女儿就正好。
其父道:“睿亲王都首肯了,肯定就成了。再说,咱们琼珠的人才,还有哪家闺女比得上?别操那个心了,睡吧。”
其母这才明白此事已无转圜,只得吹灯睡下,闭上眼琢磨怎么说服女儿。
且说琼珠在家对着父母哭过几回,也是没用。其母无奈,只说了一句:“你再不愿,也要顾念着这一大家子人。”她便不敢再闹,只是心里到底不甘。后来,提出想瞧瞧豫王爷长什么模样,母亲答应了,今儿便带她来赴宴。据说正式开席虽男女分座,隔着屏风偷瞧上两眼倒也无妨。
那边厢谈笑正欢,这两个却对坐无言。宝音嫌闷,摇着扇道:“咱们出去玩吧,待会儿她们过来寻我俩闲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多无趣。”
琼珠心事重重,提不起劲来,道:“外头太热了,往哪去?”
宝音拉了她起身,道:“有个凉快的去处,比在这儿强。”
琼珠在石凳上坐了,四顾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凉亭,点头赞道:“果然比屋子里头清凉多了。”
宝音有些得意,笑道:“我说吧。后边这一片竹子,最是遮荫避暑。大热天往这一坐,风一吹就哗啦啦响,别提多清静惬意了。”
琼珠羡慕道:“我家却没这样的地方。”
宝音却抱怨道:“听说这原是前明一个翰林的宅子,风雅得紧。你汉书读得比我好,应该听说过他们讲究什么‘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可惜我那阿玛却不理这些,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嫌前头的池子太小,要把竹林子给铲了,挖成个大水塘,引什刹海的水过来养鱼。你说这不是糟蹋么?”
琼珠望着身后一株株苍翠挺拔的竹子,直叹可惜。
“我劝了几回,他也不肯听。只等天气稍微凉快些便雇人来办。”宝音喝了口凉茶,道,“算了,不提那些扫兴的事儿。前边还有个亭子,倒是十分有趣,就怕你下回来就见不着了。”
琼珠没忘记赴宴的目的,也怕母亲待会找她,本想稍坐坐就回去,又禁不住宝音软语相邀,到底是少年心性,也是极想去瞧瞧的。于是宝音挽着她,两人相携走过一段绿竹夹道的鹅卵石小径。宝音兴致勃勃地告诉她,隔邻空着的宅子,是前明大太监魏忠贤的旧府;又说对门是那个洪大学士的赐宅,如今他家家主坐镇江宁不在京里,女眷家人便深入简出,也不与人来往。
穿过月洞门,宝音便指着一个长方的亭子道:“瞧,就是那儿。”
说是亭子,其实更像是个大茅草棚子,大约两丈宽三丈长,八根没上漆的木柱,四周也没栏杆,一头挨着假山石头,另一头下边便是一个石砌的水池子。
正想走近了看,宝音却“咦”了一声拉住她。
“怎么了?”琼珠疑惑地问。
宝音指着远处走来的几人道:“是我阿玛领人逛园子来了,我们先别过去。”
琼珠手搭凉棚望去,发现其中有一人竟是她大哥。宝音扯了扯她衣袖,轻道:“那是豫亲王,咱们先回去吧。”
琼珠一惊,却哪里肯走,拉着她道:“我们在墙后头瞧瞧。”
宝音应了,两人便转入院墙之后,透过漏窗往亭子里看,虽距离极近,但因树荫掩蔽,那边的人却瞧不见她们。
宝音附在她耳边道:“那个儿最高的便是豫亲王。”
琼珠见其他几人众星拱月似的围着他,还能不知哪个是正主。只见他一袭烟灰色家常纱袍,通身不见彩绣,只缀了鎏金扣子,靛蓝库缎翻了箭袖,十分素淡。但随着人渐渐走近,却见那袍子在日光下现出织金行云暗纹来,纱料丝光流转,华贵非常。
她盯着多铎,寻思着衣裳倒真是别致,大约用的南供的织金暗花纱,倒没来得及看人,待他们进了亭子才仔细打量了一番。长得没有想象的老气,五官还算周正,下巴光洁,只唇下留着两撇胡子。
多铎在亭子里转了一圈,指着地上问:“这什么名堂?”
琼珠也正疑惑呢,那亭子的地面用几块大青石铺就,凿了弯弯绕绕的沟渠,大约只得三四寸宽,四五寸深,假山那头的水流下来,经过亭子里曲折的浅沟,汇入下面的池子。她看了看宝音,对方摊了摊手,轻笑道:“好玩吧。不知是怎么想的,弄这么个亭子。”
那边,宝音之父石廷柱忙回道:“奴才也不知,自搬进来就没改过园子里的景致。”
多铎笑道:“有点意思,倒显得你也风雅了。”
石廷柱陪笑道:“王爷笑话奴才呢,就咱肚里那点货,哪里雅得起来。”见多铎四顾观赏,上前陪在一旁,又道:“王爷瞧这地方还成么?下头的水池子太小,原有些荷花,因料理不得法,今年便半枯了,奴才索性叫人全拔了。等立秋之后还想把四周都整一整,挖个大池塘,养些红鲤。”这石廷柱听名字像汉人,却是彻头彻尾的女真,先祖居苏完,老姓瓜尔佳,曾为建州左卫指挥,廷柱之父石翰移居辽东,遂以石为姓。
多铎点头笑道:“不错,你能想着料理自家的园子宅子,倒是比住着乌糟糟的府第,老惦记搬着金银回关外去的那些人强多了。”
众人陪笑,却不敢搭腔,想要抢掠一番回盛京去的不在少数,其中就有多铎同胞兄长英亲王阿济格,谁也不想得罪人。
当然,也有不作此想的异数,其中一人上前单膝跪地,道:“王爷气魄过人,真是我大清的伟丈夫!八旗所向披靡,小小的燕京算得什么,天下都得归皇上管。”
吹捧的话自然是不会遭厌的,多铎哈哈一笑,将人拉起来,道:“你不错,看得清楚,想得明白。”
宝音笑看着琼珠,琼珠脸上发烧,见自己的大哥如此厚颜拍马,既觉得羞耻又有几分窃喜。她这个哥哥平时眼高于顶,对几个妹妹从来没好脸色,没事爱理不理,有事呼来喝去,哪里见过这样卑躬屈膝的模样。往后,看他如何立规矩!
多铎一跨进门槛,钱昭便从卷宗里抬起头,搁了笔迎上去。
“怎这么早就回来了?”她疑惑地问。
多铎拥着她往里走,回道:“谁让你不去。害爷应了个卯就往回赶,连酒也没吃一盅。”
钱昭往他身上嗅了嗅,道:“果真没喝酒。”
待他俩在榻上坐了,小太监便奉上一盅甜品,多铎道:“真有些饿了。”说着接过调羹便往嘴里舀。只吃了一口,就吐了半粒莲子在手上,皱眉道:“夹生的。”
钱昭瞧了瞧他手里的莲子,向小太监道:“拿来我尝尝。”
还没等小太监动作,多铎便从自己碗里舀了一粒送到她嘴边。她蹙了蹙眉,却也没推开,就着他的手将那粒莲子吃了,嚼了一下便也吐出来。拿牧槿递上来的湿巾抹了抹嘴角和手心,道:“倒是我错了,这是建莲,虽是好东西,却不如寻常的易熟,须用文火多煨一会儿。”
多铎把碗递下去,笑道:“你连茶也不会沏,却懂这个。”钱昭瞪他,他捏着她的下巴凑过去道:“生气了?嘟着嘴是叫爷亲呢!”说着缠上去吮咬。
钱昭被他磨得没了脾气,笑着打他:“闹什么,怪痒的。”
多铎抱了她在怀里,道:“下回你也跟我去玩吧,一个人怪没趣的。今儿在石廷柱家倒是见了个有意思的景致。”说着把那亭子的形制跟她仔细描述了一遍,又道:“那水沟给女孩儿放灯倒挺好的。”
钱昭道:“什么放水灯,那是做的曲水流觞。”
多铎不解,问:“什么曲水流觞?”
钱昭暗叹了口气,心道,与这草包说这个做什么,此时也没法敷衍,只好把典故跟他说了一遍。
多铎抚着下巴,自得道:“石廷柱那附庸风雅的老粗,原打算把那茅草亭子拆了建鱼池,幸好爷给提了个醒让留着。”
钱昭瞥了他一眼,转而道:“说正事儿,部文我都给你整理好了,你花一两个时辰,把该批得都批了吧。”
“哎呀,那些你就看着办吧。昨晚没睡足,现在有些困了。”多铎打了个哈欠,往大迎枕上靠去,勾着她的腰道,“还不是你每回大半夜的又要洗浴又要换衣裳,折腾得爷多晚才合眼……”
钱昭在他背上拍了一记,道:“你今儿一没常朝,二没应卯,睡到辰正才起来,还好意思抱怨。快点儿,否则到晚上也看不完。”
多铎一听更不乐意了,揉着眉心道:“爷看那些就头疼,你随便应付几句行了。”
钱昭想了想道:“礼部那些议定卤簿仪仗的,我已经帮你回了。可吏部请示大小官员授职的呈文,怎么随便应付?那些人我都不认识。”
“爷也不认识。”多铎靠起些,揽着她道,“给你支个招。因战功受封的,直接准了;其余授实职官的,十个里头准七个,其余三个挑点刺。”
“十选七,怎么个选法?”她问。
“随你高兴,看谁名字顺眼挑谁。”
钱昭推开她,怒道:“你这也太儿戏了吧!”
“反正后面还有人会瞧过,慌什么。”多铎掏了掏耳朵,若无其事地道,“那依你说,该怎么办?”
她回道:“让吏部把那些将授职官员的履历一一誊抄,编造成册送过来,浏览之后再做评断。”
“这较真的!”多铎扶额躺倒,“随你。”
钱昭推他,他摆手道:“乖乖,让爷睡会儿,头疼死了。”
她见他面露疲态,便不再勉强,给他盖了薄被,柔声道:“不是说饿了吗?怎么不吃了再睡?”
多铎哪里好意思起来吃东西,咬咬牙打定主意饿上一顿。
钱昭转去外间,在书案前坐下,一手抚着堆叠成半尺高的文书,忽然生出些难以名状的奇异感觉。虽然只是鞑子的朝廷,可手中的笔,书写的却是确确实实的权柄。世事真是荒唐,若如今依旧是安稳平静的大明,她便应该是那乡间待嫁的小女子,而不是坐在这儿,批复这些进士及第的官吏们递交的奏本。
其实,不过是个书吏的活儿吧。她自嘲一笑,打开一份看过一遍却没来得及处理的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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