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旧名

    唐青左手提着小木桶,右手拿着小木瓢,在云来客栈一楼没头没脑地找热水。本想着询问客栈小二,奈何那小二睡得像头死猪一样,雷打不动。

    “净知道使唤我,也不心疼心疼我这一双可怜的狐腿儿。”唐青边找边嘀咕个不停,“这大半夜的,我上哪儿找热水啊。”

    “妖怪?你找什么呢?”墨衣少年那熟悉的身影从客栈后院走进屋内,冲着唐青问道:“师尊歇息了吗?”

    “小仙君?”唐青狐眸一定,便瞧清了来人,说道:“哪儿能啊!你的好师尊正使唤我给他找热水擦洗呢。”

    少年走到唐青身旁的木桌上随意坐下,饶有兴致问道:“你这妖怪倒是有趣,我跟随师尊十年来,他从未使唤过我伺候他就寝,今日偏偏找上了你?”

    唐青干脆将木桶木瓢一放,也拉出一把木凳坐下,幽怨地叹气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是冤家不聚头?还不是因为我前世招惹了你师尊,这一世,你师尊这是来报复我咯!”

    少年不乐意了,皱眉道:“嘿!你这妖怪!平白无故地怎得就冤枉我师尊报复你了?师尊是何等人物!犯得着跟你一个小小妖怪计较?”

    “是是是!”唐青一手指天,挑眉道:“我如何不知?你师尊可是这天宫里的惊鸿剑仙,百仙难敌。”

    唐青一手指地,道:“也是这人间炼狱里的一尊杀神,妖魔尽灭,对不对?”

    “妖怪……”少年沉眸,问道:“你究竟是谁?”

    “想知道?”唐青嘴角扬起,笑着看向这墨衣少年。

    “嗯!”少年郑重其事地重重点头。

    “喏!”唐青将木桶木瓢一并塞给这少年,嘿嘿一笑:“替我打桶热水来,我便告诉你。”

    墨衣少年被塞了个措手不及,狐疑地看向唐青,然后提着木桶便往客栈后院走去,扔下一句“说话算数!”

    “童叟无欺!”唐青惬意的回道,翘起二郎腿舒适地坐在木椅上。

    少顷,那少年便从客栈后院提了一满桶热水进来,放在了唐青脚边,迫不及待地问道:“现在能说了?”

    唐青站起身来,提起水桶,笑道:“小仙君,我呢只是一只小狐妖,只不过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自然懂的就多咯。”

    “那你还真是命大。”少年后知后觉,惊恐地后退几步,问道:“你……你是狐妖?你不是白兔精吗?”

    唐青提着那桶水不紧不慢地上楼,回头冲少年露出两颗大门牙,笑道:“你师尊说的对,我们狐狸惯会花言巧语,我那是怕你用天雷劈我,瞎扯的!”

    墨衣少年脑子有些祸乱,眼前这厮若真是狐妖?那真是见了鬼了。他这师尊最为痛恨狐妖,怎能留他活至如今?太不可思议了。

    “妖怪,你唤作何名?”少年抬头问道。

    “你又唤作何名?”唐青站在木梯上,侧头回问。

    “书言。”

    “书随子欲,言从君心。”少年道:“乃是师尊所取,你呢?

    “倒是个好名字。”唐青点点头,沉思片刻后,说道:“我啊……渡劫失败的小野狐罢了,不该有名有姓的。”

    “渡劫失败又如何?你既修得人形,本就不易,岂能无名无姓?要不我求师尊帮你取一个?”书言说道。

    唐青轻叹一声,若有所思,低语道:“取过的……”

    “什么?”书言没听清。

    “没什么没什么。”唐青晃回神,扬了扬手中的木瓢,道:“若是再不将热水与你师尊打去,明日你见到的就是雷烤狐狸咯。”

    “师尊素来讨厌狐狸,能留你一命,属实难得。”书言道。

    “狐生苦短,我可不想触了杀神的霉头。”唐青佯装叹气道。

    “量你也没那个胆子,不过众生皆苦,可不光你一狐。”书言道,“师尊也挺苦的……”

    唐青愣神片刻,木瓢顺势掉落回水桶,激起水面浅浅的涟漪,水纹层层叠叠、扩散开来,一如漂泊的思绪被人从记忆深处拉回心境,唤醒被遗忘的记忆。

    书言心情不错,抬步走向后院望着夜空,月朗星疏。他好久没和人说过这么多话了,除了师尊,他实在很少和外人交谈。说来也怪,今日所见的这个妖怪,还是只狐妖,竟让他觉得亲近。

    唐青嘴角扬起,提着水桶慢慢走上楼,一个人思绪不知飘到了何方。不知是苦还是甜,唐青竟也无奈地笑了出来:“九天雷劫不渡我,我盼君怜君不知。”

    “咚咚…咚咚…”

    唐青提着热水站在门外,轻声“咚咚”敲了两下房门。无人应答,便只好自行开门进去。

    君离单手靠在桌上撑着自己,侧颜看向一边。青狐面具遮住了他的面容,唐青始终瞧不得他面庞上此刻又是何种神情。隔着倦怠的烛光,许是凉风惊扰,几缕不安稳的发丝遗落至这白衣仙人的眉间心上。唐青驻足凝望,心头不禁感慨,此刻的君离倒是显得有几分孤寂憔悴。

    “仙君?”

    唐青将热水放至一旁,唤了一声,君离没有应答。

    “仙君?你……睡了吗?”唐青又试探着唤了一声,君离仍旧没有应他。唐青眉头轻蹙,放缓了呼吸,轻轻走到君离身旁,定睛一看,君离果然睡着了。

    唐青抬手轻轻碰了碰君离的肩膀,低声喊道:“仙君?你醒一醒?”

    “仙……”唐青又唤一声,然而第二声尚未唤完,君离便手一松、头一偏,整个人朝着唐青倒了过来,唐青忙伸手扶住。

    比起十年前,君离好像更轻了些,唐青很轻松就扶住了君离。瞧得君离是真的睡着了,唐青便壮着胆子顺势扛起君离,慢慢将其放至床上。

    不知是白日里灵力消耗过度,或是近来太过疲劳,君离这次睡的很深很熟。唐青小心翼翼地替他除了靴子,又用热水简单擦洗了双脚,耐着性子慢慢除去了君离的外袍。直至唐青给君离将被褥捂紧,君离仍旧处于熟睡之中。

    “子……”

    “仙君?”唐青本来已经舒展着筋骨,都准备好去另寻一处休息了,却听得君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下意识问道:“仙君?你醒了吗?”

    唐青又奔回到榻边,蹲下身来,想要听个仔细。然而君离尚未说什么,唐青确是被这青狐面具吸引了目光,心中倒是困惑难消:“书言说你最为讨厌狐妖,怎么你还偏偏戴了个狐狸面具?”

    唐青虽然知道这人就是君离,可是这面具遮住了君离的面容,唐青心里总觉得膈应得慌,看得不真切,总觉得这面具下是不是隐瞒着什么。唐青早就想摘下这面具一探究竟,当下君离熟睡,正是大好时机。

    唐青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了壮胆,便抬起狐爪想要去揭下这面具。

    “子……”

    “嗯?”唐青眨了眨狐眼、一抬手,君离又含糊不清地吐露出一个“子”字,甚至伸出右手不偏不倚地钳制住了唐青伸出的狐爪。

    “嘶……”唐青试着抽了抽手,无果。

    “子……”

    唐青蹲在床前,当下手被钳制住了,君离又不肯放开,还说着含糊不清的梦话。唐青挣脱无果,便贴近了耳朵,靠近君离唇边,誓要听个仔细。

    然而下一霎,待唐青真的听清楚君离所言之后,心中又恍若惊涛拍岸,万千思绪涌出,一遍又一遍冲撞着唐青本就不安的心境,将唐青整个人的思绪扰乱的天昏地暗。又像巨石落地,压地唐青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君离嘴里含糊不清、喃喃梦呓的不是什么别的,那是唐青最初再熟悉不过的,曾经引以为傲、也视若珍宝的一个名字,也是他最终弃之如敝履、深恶痛绝的一个名字。

    那是镌刻在唐青记忆深处,再也不想揭开的伤疤印记,他曾一遍又一遍的在心头暗自窃喜、默念百遍的两个字。

    “子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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