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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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朗的天气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这一日天空上飘着薄薄的云絮,让洒落下来的阳光既明亮又不会过于灼热。庄溯尘屋子的窗户敞开着,窗口悬挂着一个竹编的吊篮,吊篮里用干草和棉布垫得尽可能厚实柔软,一只白色长毛的小猫蜷缩成一团睡在篮子里,浑身沐浴着暖洋洋的阳光,却把面孔藏在了爪子后面。

    庄溯尘搬了张椅子坐在吊篮旁边,身上伤口深的包扎着绷带、浅的敷着颜色古怪的草药泥,骨折的右手没有用夹板固定,只是用绷带一圈圈缠绕包裹了起来,模样看上去依旧十分凄惨。但和前天伤痕累累地逃出秘境,又千辛万苦一个人拖着昏迷的一人一猫、走了一整夜才到家的时候相比,已经好转许多了。

    涂青崖至今没醒,庄溯尘刚在屋里给他换过药,他也没有什么好药,就看涂青崖自己撑不撑得过去了。他休息了一天后,精神倒已经恢复得不错了,此时到窗边去看望小猫,左手还拿着个很不符合重伤员形象的东西: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

    庄溯尘用这根狗尾巴草在小猫耳朵尖上扫来扫去,试图让它给出点反应:“还没消气吗?”他用近乎讨好的口吻说,“和我说说话吧。”

    云应舟被扫得发痒,忍不住弹了弹耳朵。猫耳朵是很薄的软骨,覆盖着一层细短绒毛,被阳光照得半透明,看得见耳朵边缘浅红的血管。他满腹怨气,打定主意不想搭理庄溯尘,不动也不吭声地蜷在篮子里装睡——太阳晒得他不住犯困,却因为庄溯尘的不停骚扰而没办法真的睡着。

    庄溯尘的手轻轻地放到了小猫脖子后面,指尖梳理过温暖蓬松的长毛。云应舟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咕噜”声——这不是在表示他被挠得很舒服,而是他要生气了!

    似乎接收到了他的愤怒,庄溯尘从善如流地收回了手。但没过一会,云应舟感觉那只讨厌的手又落到了他的尾巴上。庄溯尘捋了两把他的尾巴毛,云应舟这次却不“咕噜”了,他像真的睡着了一样静静蛰伏了一会,在庄溯尘想把他的尾巴拿起来握住的时候猛地弹起,扭身对着庄溯尘手上就是一爪——他这次进攻发动得猝不及防,庄溯尘却像早有预料,已经迅速地把手缩了回去。

    云应舟挠了个空,只好把尾巴扒拉到身边,压在爪子底下护住,不让庄溯尘再碰。庄溯尘好笑地看着他的动作,“不要闹脾气了,不是都和你道歉过了吗?”他语气听着还挺诚恳,“要是你还没听够,那我再说一遍?”

    云应舟愣了下,等明白过来庄溯尘在说什么,耳朵“唰”地就向后紧贴在了脑袋上,还想抬起爪子去捂。然而就算他把脑袋埋进垫子里,在此刻显得十分可恨的灵敏听觉依旧能听见庄溯尘贴近篮子旁边,故意一字一顿清清楚楚地说:“都是因为我识破了你的诡计,还反过来用来对付你了,才会弄得你现在反而要听我的——”

    呜呜……云应舟死命捂着耳朵,依旧挡不住庄溯尘的声音不依不饶地往耳孔里钻,他都快要哭出来了:之前他究竟是被什么蒙骗了,才会觉得这家伙在他遇到过的人类里面还算不太讨厌?明明庄溯尘才是其中最无耻、最可恨的那个!

    契约被印在了识海那么深的地方,不但容易受到神念压制,一旦反抗不过就得听令行事;更重要的是,契约一方的死亡会导致印记破碎炸开——而印记在识海中越深,碎裂时造成的伤害越大。按照现在的情况,庄溯尘死了他得跟着陪葬,换成是他死了,庄溯尘却至多只会头疼几天罢了!

    哪怕说是“灵伴”契约,这么不平等的关系,不就等于是他成了庄溯尘的灵兽吗?对云应舟来说,这相当于最恐怖的噩梦成真了——他都已经要觉得生无可恋了,庄溯尘居然……居然还这样嘲笑他!

    庄溯尘还说什么——“以后我都会装作没发现的,这一次就原谅我吧?”

    哪怕自他从昏迷中醒来,已经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来试图接受现实,被庄溯尘这么刻意地一撩拨,云应舟还是气得尾巴上的毛都炸开了。他放下爪子蹦了起来,像要发动攻击一样拱起了脊背,瞪着庄溯尘怒道:“我才没想做到你这么过分的程度!我就是——只是——”

    ——只是想威胁你、控制你,为了避免以后被你害得倒霉,但没准备让你连性命都受制于我?

    有再充足的理由、再怎样气得恨不得干脆和庄溯尘拼命,云应舟也说不出这样不要脸的话来。就和之前几次想冲庄溯尘发火、最终却都变成了对自己生气一样,云应舟浑身紧绷地僵了一会,在某一刻忽然就泄了气。他无精打采地重新趴了回去,低声说:“是我干的蠢事,你想笑就笑吧。笑够了能不能不要再来打扰我?我想睡觉。”

    庄溯尘却还不肯放过他。“我做得太过分?”他反问道,声音里不再带着那种可恶的笑意,变得认真了起来,“是你骗我说要把契约印记推到我这里来,只是为了让传送阵顺利启动的。我听出你在说谎,又不知道那个契约到底会起什么作用,当然只能全力反抗——你觉得这能怪我吗?”

    ——就是因为担心实话告诉你影响,你肯定不会顺从、会想把主动权夺走,才想用别的理由蒙混过关的……

    这句话云应舟就更说不出口了。说到底不就是他正面对抗不过,还想走些歪门邪道把庄溯尘骗进坑里,结果把自己坑得更惨么?自食其果,实在没资格觉得委屈。实际上,在意识到庄溯尘其实从头到尾都能发觉他的杀意和谎言时,云应舟觉得他没在开放识海时被庄溯尘直接干掉,还签成了契约,已经是庄溯尘很手下留情、很不“主角”的表现了。

    甚至就连他心软先“放过”了庄溯尘,最后才被他逆转了形势,也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要是他没心软,真的对庄溯尘下手了,以庄溯尘对他的警惕,还不知结果会是谁死谁活呢。

    但云应舟还是对庄溯尘发火了。他忍不住生气——他不能不生气。因为,如果不让磅礴的怒火充斥头脑、不留下任何思考余地的话,他一定很快就要被无尽的恐惧和彷徨淹没了。如果不对庄溯尘发脾气、像被辜负了信任一样愤怒地反抗,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去想,他或许会害怕得只能缩在篮子角落里瑟瑟发抖——

    庄溯尘现在可以说是掌控着他的生死。本来庄溯尘的神念就比他强,再加上契约的偏向……当庄溯尘格外强硬地给他下达命令时,他将不得不遵从,就像刚传送离开秘境那时,庄溯尘让他无法动弹的时候一样。

    庄溯尘会对他做什么?会让他做什么?

    他就这样失去自由、变成别人的所有物了?

    ……他想要成为散仙,想要先下手为强除掉无辜的主角,所有那些笨拙的谎言、算计,可笑的虚张声势,追根溯源,都会回归到这一点许久以前埋下的恐惧。他太害怕了,怕被人类追猎,怕变得身不由己、像工具一样被人使用——但他越是害怕、越是极力避免,却反倒让这恐惧更早地成为了现实。

    这也算是人类所说的“自作自受”吗?

    云应舟不是不知道要是将庄溯尘激怒了,他的下场可能会非常倒霉;他听说过无数妖兽被迫成为人类的灵兽后,惨死甚至求死不得的悲惨遭遇,只要愤怒稍稍冷却,他就仿佛看到那些画面中的主角成了自己的模样,在眼前反复晃过。

    心底深处,云应舟甚至有一点点庆幸:灵伴契约终究和灵兽契约不同,庄溯尘能让他死,但不能强迫他不死。他都不敢仔细去想,他对庄溯尘张牙舞爪,到底是为了转移注意、为了试探庄溯尘的忍耐限度……还是刻意想要推动什么事情发生、以确认心中的恐惧确已成真,才好再将其化为某种主动终结的勇气?

    云应舟对庄溯尘的反问无言以对,再度像是赌气似的团成了一团。庄溯尘在说完那句话后也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伸手去揉了揉小猫的脑袋:“我的意思是……”

    他的手落到云应舟头上,却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云应舟猛然间爆发了。“别碰我——!”他尖叫道,想也不想,伸爪就朝庄溯尘手上挠去——而庄溯尘大概是被他吓了一跳,这次竟然完全没有做出躲避的举动。

    看到血用伤口里涌出来的那一刻,云应舟呆住了。庄溯尘没有呼痛,他一声不吭地收敛了唇边的微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的身影遮住了阳光,影子落在云应舟身上,骤然膨胀起来的恐惧在这个瞬间压垮了用怒火构建出来的屏障——云应舟轻微地呜咽了一声,像是已经被打中了,他不由自主地紧紧缩起身子,发着抖闭上了眼睛。

    鲜血的气息充斥着鼻腔,想象中身上或识海中作为惩罚的痛击却没有到来。庄溯尘只是把受伤的手伸到了他面前,除此以外什么都没做。

    “胆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小了?”云应舟听到庄溯尘的声音,低低的、语气很温柔——并不是嘲讽。他还是没敢睁开眼睛,只听庄溯尘说:“你前天挠我的伤口比这深多了,现在还涂着药没长好呢。我有对你生气吗?除了在草地上的那次,后来我知道了能用那个契约对你做什么,我还有没有再那样做过?”

    “我不想伤害你,也不准备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我刚才故意惹你生气,只是希望你能放松一点……”

    庄溯尘低声说:“我其实是觉得……如果契约让你属于我了,那不是在允许我对你做什么,而是说,从此就应该由我来保护你了。所以,不要因为从这个契约上看我是占了便宜,就把我当做仇人那样对待,好不好?”

    庄溯尘说完后等了一会,没能等到回答,不过小猫渐渐地不再发抖了。他把手收了回来。云应舟听到一点窸窸窣窣、布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庄溯尘在擦掉手上的血迹。他依旧紧闭着眼睛,在黑暗中,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落到了他的头顶上。

    “你不想信任我吗?”庄溯尘轻声问,“还是不能信任‘人’?”

    云应舟依旧没吭声。他不知道庄溯尘是怎么得出后面那个结论的,只是突然之间,他觉得鼻子有点发酸。庄溯尘在他头上很轻地摸了摸,像是怕再吓到他。“对不起。”他说。云应舟不确定他是不是理解对了庄溯尘为什么道歉。

    庄溯尘的手离开了,然后他的影子也挪开了。脚步声离开窗边,往后院的方向走去、远离了。云应舟睁开眼时,已经看不到庄溯尘的身影了,棉布垫上落了两滴血迹,被擦过后颜色变得有些发暗。他嗅了嗅庄溯尘留下的味道,发了会呆,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晒着太阳睡着了。

    庄溯尘从里屋门前经过,走出一段后又折回来,走进屋内到床边去看了看涂青崖的情况。涂青崖正发着高烧,身上绷带草药弄得乱七八糟,虽然庄溯尘奢侈地用了净化过的水给他洗伤口,但他之前在鬼气弥漫的环境里待得久了,伤口已经有了感染的迹象,血肉边缘像中毒一样泛着青黑的颜色。庄溯尘站了一会,确定自己没什么好做的了,又转身出屋,往后院走去。

    ……如果用好不容易攒下的几颗灵石布置出聚灵阵,再冒险去森林深处采集一些效果更好的草药的话,或许能让他生还的几率变大一点点。真的只是一点点。

    所以,庄溯尘还在犹豫。

    权衡着别人的性命和自身的得失——

    庄溯尘走到后院的水缸边,打开水缸盖子,用漂在水面上的木瓢舀起水来,冲洗手上新增的伤口。冰凉的水“哗啦”一声浇下去,伤口受到刺激的刺痛传来,庄溯尘微微皱了下眉。

    似是为了避免注视伤口,他抬头朝院子外面望去:越过篱笆,要经过一段什么都没有、什么人都不会来的荒凉地带,才是最近那座属于其他村民的房屋。村民们厌恶他,而他懒得搭理他们,包括尝试争取或挽回什么……这段荒凉的空白,就是双方合力建成、谁都不想打破的隔阂。

    他也不喜欢人。庄溯尘想,尤其是其中的一部分……或者大部分?

    他低下头,看了眼手上湿淋淋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了,或许到晚上,这几道创口就会愈合——前天在秘境中受过那样的伤后,他的恢复能力却好像变得更好了。庄溯尘甚至能感觉到右臂骨头上的裂缝在逐渐弥合所造成的疼痛。他抹掉手上淡红的水珠,不期然地又想起了秘境中遇见的那个身披黑甲的“遗族”,想起了妈妈临死前如释重负、在望向他时却又流露了一丝眷恋不舍的眼睛。

    ……他不怎么喜欢人,但更不想成为怪物。其实以前,他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只是他一直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不觉得随意让感性超越理智就是“人性”的象征,也不觉得有谁值得他刻意费心去证明什么。

    不过——

    【……如果契约让你属于我了……】

    这么说的时候还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此刻回想起来,庄溯尘却觉得心跳似乎莫名加快了几分,让他有种需要为之做点什么的冲动。他若有所思地抬起手,轻轻按在胸前;站着想了一会之后,他把水瓢和缸盖复归原位,回到屋内,把藏在柜子深处那个装灵石的匣子拿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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