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当年进京的时候完全不同。当年他们一家跟着林如海一起进京,满怀希望,抬眼望去,天是蓝的水是绿的满目阳光。可是这一次,这一路上,天灰蒙蒙的,地上一片灰黄,除了远山,别的地方竟然没有一丝儿绿。

    邢妻见女儿忧心忡忡地向外张望,便紧了紧怀中还懵懵懂懂的儿子,道:

    “丫头,快别扒窗子上了。好在这一路上天气晴好,路倒是不怎么难走。”

    邢岫烟叹息一声,缩回来,口中道:“我倒是宁可盼着它雨雪交加,这样蝗虫都冻死了,明年就不用担心了。”

    坐在邢妻怀里的邢澄笑嘻嘻地拍手道:“心忧蝗虫愿天寒。”

    邢岫烟忍不住伸手,刮了一下弟弟的腮帮子,道:“你还拽文拽上了!就你机灵是不是?你懂这话的意思吗?”

    邢澄笑嘻嘻地一转身,把头埋到母亲怀里。

    听见女儿这么说,邢妻就道:“丫头,你说,这雨雪多还能防治蝗虫?”

    丈夫到底为着什么才来山东的,没人比邢妻更清楚。外面是个什么情况,她也听说了。

    闹了整整一年的蝗灾,这天下指不定哪儿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惨状了。

    “我在林姐姐家的一本杂记上看过,说蝗虫跟蚂蚱是一类的东西,没有长成的小蝗虫,也叫做蚂蚱,以草叶为生。喜温暖干燥的环境,喜欢在滩涂、洼地附近产卵。蝗虫卵孵化时间短,据说跟孵鸡蛋差不多,甚至还短些,因此,一个夏天,一窝蝗虫至少能繁衍三代。书上说,冬天的雨雪能冻死蝗虫卵,所以深耕能有效预防蝗虫。书上还说,旱灾会导致草木数量减少,因此,蝗虫为了食物才会开始迁徙。同时,蝗虫又有聚集在一起会炸窝的特性,所以飞蝗就显得格外凶悍。”

    邢妻一听,可不是跟她往日知道的对上了?

    邢忠做了十多年的老农,邢妻何尝不是在地里一样忙了十多年?蚂蚱、蚱蜢之类的虫子,她见过也不少,只是从来没有往下深想。可是一往下想,可不是全部都对上了?

    “那是什么书啊?你可记得名字不?可说了如何治理蝗虫?”

    邢岫烟道:“书名倒是没记清楚。”

    才一句,就惹得邢妻狠狠地在她身上拍了两下:“你这丫头!这么重要的事儿也不上心!”

    惹得年幼的邢澄扁了扁嘴,哭了起来,边哭边去抓母亲的手:“阿娘不打姐姐~!阿娘不打姐姐~!”

    邢妻恨恨地瞪了女儿一眼,连忙低头安慰儿子。

    邢岫烟也凑过来,道:“弟弟乖,阿娘没打姐姐。阿娘是给姐姐拍灰呢。”

    邢澄怯怯地道:“真的?”

    “真的,真的。我跟阿娘说事儿,澄哥儿乖,不哭,让姐姐跟阿娘说完可好?”

    “好。”

    邢澄乖乖地应了,却牢牢地抓住了邢妻的衣袖,生怕母亲又打姐姐。

    看着这样的小儿子,邢妻狠狠地又瞪了女儿一眼。

    邢岫烟道:“那本书上倒是没有说治理蝗虫的法子。阿娘也别看我。毕竟,女儿只是个姑娘家。再说了,这外头的官儿大多都跟义父一样,都是饱读诗书的主儿,若是这书上有那现成又行之有效的治蝗法子,他们早就照做了,万岁还用这么愁吗?”

    邢妻点点头,道:“这倒也是。”

    邢岫烟压着手指道:“不过,这书上写得已经这么详细了,其实已经给我们点明了方向。首先,冬天雨雪少,土里的蝗虫卵活下来的就多,第二年就容易发蝗灾。其次,我们华夏百姓自古以来就讲究精耕细作,深耕一事就更加不用说。事关来年的收成,谁家会偷懒?所以蝗虫主要的孵化地绝对不是农田,而是滩涂、洼地这些地方。裸露在阳光下的沙土足够温暖,又足够干燥,对于蝗虫来说,正是传宗接代的好地方。再次就是蝗虫卵孵化快,一个夏天至少繁衍三代,因此,若是第一批蝗虫在三月里出来,那么当年五月的蝗虫十有八、九是当年的蝗虫。而且蝗虫一次产卵数百颗,因此,如果不能在春天的时候就控制住蝗虫的数量,到了夏秋季节就更别想了。”

    听得邢妻也来了精神。

    她道:“这么说来,我们现在的头一件事情就是抓紧时间趁着隆冬季节把滩涂洼地之类的地方理一理。虽然今年的初雪迟迟未至,可是这寒风依旧能吹死不少蝗虫卵。然后就是,多准备一些鸡苗鸭苗鹅苗,我记得它们都喜欢啄食蝗虫,吃活食的鸡鸭鹅生的蛋不但大,而且还油多,特香!”

    邢岫烟道:“没错,山东的芦花鸡天下闻名,我们正好可以乘机多养些。”

    “还可以让方家去别处多收些鸡苗鸭苗鹅苗什么的。蝗虫吃庄稼,我们吃蛋,不亏!就是主食……”

    “红薯对水肥的要求高,京畿有海河和晋溪,只要这两条河流不干,红薯的收成肯定没问题。可是山东却不行。自宋以后,黄河断流之事时有听闻,如今黄河走的又是夺淮入海,在江苏境内入的海。山东这边的旱情也越发严重。所以红薯是指望不上了,还不如种芋头。”

    邢妻道:“对!这事儿要给你爹提个醒儿。”

    “蝗灾最可怕的还是飞蝗。就是春季我们把山东境内的蝗虫给控制住了,也难保飞蝗不从别的省份飞来。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海自然是要吃海的。既然陆上的收成保不住,我们就看看海里有什么吃的。海鱼,用盐巴腌了,或者用别的法子处理过后,应该也能对付着。”

    邢妻立刻道:“没错!等到了山东,一定要跟你爹好生说道说道。”

    边上的邢家三姨听得入神。

    虽然不是很懂也提不出什么有效建议,但是她很清楚,只有山东大治,白家才不会退婚。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这一路上是如此地漫长。

    话说,从地图上看,山东到京师真心不远,可是这一路上,多是往京师方向去的饥民,跟邢家这一行人一样,往山东去的反而极少。

    而邢家一行人呢?一行五六辆马车,余者全部都是高头大马,走的又是官道。如果只有一骑两骑也就算了,可是那些流民看到这一队上百号人,马肥膘壮,一个个骑士,身带横刀,手握长矛,寒光闪闪,又有几人敢出来找死?

    就是饿极了,没有三倍的人数也绝对不敢招惹这样的一支队伍。

    终于,伴随着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邢家的队伍进了济南府。

    邢家母女并没能在第一时间见到邢忠,因为邢忠带着人这会儿正在外面挖蝗虫卵。不得不说,每个时代都少不愚昧的人,就连官员之后也有对蝗虫敬若神明之辈。邢忠不得不一面组织人手挖掘蝗虫卵,一面以身作则。

    根据临行前林如海的叮嘱,邢忠眼下很清楚第一要务是什么。

    自前朝起,山东就是蝗虫的重灾区,所以,每年冬季带人挖掘蝗虫卵是治蝗的第一要务。

    这是林如海给他的第一条建议。

    邢忠在做地方官上的经验浅,好在他还有林如海做靠山,有林如海做指点,倒也做得像模像样。

    事关重大,听说丈夫不在府城里,邢妻直接就吩咐调转马头去找邢忠。又走了一二十里地,就看见邢忠官袍的下摆掖在腰里衣袖用襻膊束着,正挥舞着锄头呢!而在他的身边,一群百姓正忙得热火朝天。

    他们都在挖蝗虫卵。

    如果不是邢忠那身官袍,邢妻都分辨不出来哪个是邢忠。

    无他,人太多了。

    邢妻见到丈夫的第一件事,就是推女儿上前,让女儿把她们陆上商议过的话说与邢忠听。

    这个时节也不讲究那些有的没有的了,全家有力一处使是正经。

    不想,邢忠听说之后,笑了:“那书是你林姐姐借你的吧?”

    邢岫烟笑道:“女儿倒是忘记了,那是林家的书,义父肯定看过。”

    邢忠道:“是啊,临行之前,如海兄交代了许多话。不过,眼下最头疼的是一件,府库已经全空了。”

    邢妻立刻道:“老爷放心,我们出发的时候,我们家跟林家的红薯已经转船了。想必很快就会到青州。”

    邢忠点点头。

    这事儿他知道。他离京之前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跟着林如海拜访樊家。没错,不是程氏的母族方家而是山陕八大巨头里面的樊家,因为樊家是山陕八大巨头里面海贸生意做得最大的,他们家有船,能帮忙运红薯。

    只要有樊家的船,只要林家的红薯源源不断地运到山东来,那么,他就能将山东稳定下来。

    “甚好甚好。”邢忠连连点头,又问女儿:“你能想到靠海吃海,甚好。你三姑爹在莱州就是这么做的。”

    “那么,请问父亲,三姑爹捕捞上来的鱼,是只能满足莱州呢?还是能供给山东全境?”

    “嗯?”

    邢忠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

    “此话安出?”

    “女儿旧年曾听林姐姐说过,海中有鱼,名鲨,鱼鳍炮制,是为鱼翅。鲨嗜血,逐血肉,只要以流血牲畜诱之,千里之内,鲨必闻腥而来。父亲,一只鲨,或者数百斤或者上千斤,若论重量足以跟牛犊子相当,骨头还少。只是鲨生性凶猛,如果没有足够的投入,没有足够的大船,没有足够的人手,怕是无法猎杀。”

    在这个年头,鲨鱼可不是什么保护动物。

    相反,比起山东乃至整个中原数以百万计的流民,捕猎鲨鱼,似乎已经是摆放在邢忠面前的唯一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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