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贾母来了,一众小辈连忙出来迎接,而贾母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倒是个精致的所在!冬暖夏凉,真是不错。”

    凤尾竹、芭蕉也就算了,那女萝却是顺应天时之物,春天的时候繁花满头,夏天的时候又枝繁叶茂爬满屋顶带来一室清凉,到了冬天,它又收得只剩下藤蔓任由阳光洒下,合着这堵白墙,补足了屋子倒座阳光不足的缺点。

    加上花坛里还种了许多紫苏,也不怕蚊虫。

    邢妻笑道:“这花园子是我们丫头按照匠人的图纸画了样子收拾的。我还说呢,这丫头就是瞎讲究,又是芭蕉、女萝地折腾,要了荷花又要锦鲤。偏生她爹爹疼她,尽由着她胡来!”

    话虽然这么说,却是满脸的骄傲。

    在邢妻看来,贾母是什么身份的人?史家的千金小姐出身,又是贾家的太夫人,她的一句夸赞,足以让她夸耀上好一阵子了。

    贾母笑笑,也不答话,而是在探春和王熙凤的搀扶下进屋。

    一进门,就看到堂屋上挂的画。

    贾母一见那画,就咦了一声。

    无他,这画的风格跟华夏自古以来的画都不同,十分地写实。

    而薛姨妈看见这画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夏天,怎么挂了一副雪景?”

    邢岫烟笑道:“无他,看着凉快!”

    众人都笑了起来。

    邢岫烟趁机请贾母入座,又让小丫头看茶。

    贾母道:“我不吃瓜片。”

    她上了年纪,绿茶寒凉,伤胃。

    “知道,是老君眉。”

    说着,先接过丫头捧来的茶,奉与贾母,然后依次是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至于邢妻和诸多平辈姐妹,自然有丫头伺候。

    邢夫人接过茗碗,一看,道:“这是武夷山的老君眉吧?倒是难得。”

    老君眉有好几种,而武夷山的老君眉却是最名贵的。

    邢妻不知所以,热情地解释道:“这是上回偶然得的,就那么一点,我们丫头特意提醒了我预备着今天请老太太尝尝的。”

    邢夫人没说话,却左右打量起这屋子来。

    卧室隔着帘子,看不出究竟,自然是不用说的,可是这堂屋和连着的书房,却大有讲究。只见临窗就是一张大大的书案,上面摆着四五个竹制的笔筒,里面插得满满当当的,都是笔,旁边是一摞碟子几只笔洗并一只西洋墨水瓶。

    地下还有只竹篓,里面插着好几卷画轴。竹篓旁边的博古架上,摆件玩器和书本各占了一半。虽然比不上林黛玉在自家的书房,可是从目测的书籍数量上来说,比起贾宝玉在贾母院子里的屋子也差不了多少。

    跟邢家这样的人家,姑娘家屋里的陈设肯定是用不上什么官窑珍品的,可就是几个陶盘陶瓶儿也被玩出了花样来。

    比方说堂屋左右角落里的高几上都供着不同的陶瓶花艺,左边的这个供着一只细长颈儿将军肚的黑陶瓶,上面就插了一支花,分成一长一短两条枝桠,一朵五瓣的白色花朵开在那短枝桠上,而长的那条枝桠则斜斜往下,枝桠上的叶子、白瓣黄蕊的花朵和那黑色的瓶子,恰到好处的距离,勾勒出了一种宁静之美。

    右边的这个却是灰白色的方形陶瓶,却是一花一枝条,那枝条也是斜斜地伸出来的。虽然花器的造型不同,用的花也不同,意境却一样不凡。

    还有书房的窗台上就一个黑色陶盘,黄的、白的,几朵小绣球一般的花朵,或高或低,热热闹闹的一簇,却在后面添了一条弯曲的没有一片叶子的细枝条。

    别的还罢了,可是书房窗台上的那盆花,邢夫人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移不开眼,再一看又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她也知道今天是娘家兄弟的好日子,不能落泪,连忙抽空避着人悄悄抹了去。

    邢夫人尚且如此,更别说贾母了。

    贾母仔细地看了看屋子里供奉的几盆花,道:“花和陶器都容易得,可是这插花的人却不容易。邢丫头擅画吧?”

    虽然是疑问的句式,却是肯定的口气。

    这样的插花,也只有自幼寄居寺庙,受佛法渲染,才能小小年纪就将这禅意挥洒得如此自然。

    邢妻不懂这些,却听得出贾母赏识女儿,连忙道:“老太太好眼力,我们丫头的确学过。当年在南面的时候,丫头跟着那蟠香寺的妙玉师父学了几年,可我们家终究买不起纸笔,也不知道她学得怎样。倒是今年过年的时候,林姑娘送了她好些画笔颜料,她画了许多。我也不知道好歹,老太太帮忙赏鉴赏鉴?”

    贾母说好。

    邢妻就连忙推女儿。

    贾母原以为邢岫烟会拿出水墨山水来,毕竟水墨山水的意境是最讲究的。她万万没想到邢岫烟拿出的画竟然是这样的!

    就连贾宝玉看到这些画,也忍不住咦了一声。

    无他,

    这些画最大的特点就一个,真!

    虽然不多,而且全部都是花鸟、蝴蝶,可是看上去非常地真。那小小的一册画册,简直就跟照片集没有什么两样。

    红楼时代没有彩色照片,不然贾母肯定会以为自己看的影集。

    这还罢了。

    画册集的最后几页,却玩起了画中画。

    这简直就是一种炫技!背景是照片一样的写真画风,可是中间却刻意空出了一块,简笔勾勒出线条,带着一点漫画的画风,却用写真画风画了两只手指。就好像有人画好了的简笔画剪下来,遮住了实物,然后拍摄了一张照片一般。

    如果这里有绘画大家在,绝对会痛心疾首,说这种画是没有灵魂的。

    可是这种绘画对于贾宝玉、史湘云这样的小孩子来说却非常有趣。

    只见贾宝玉连连拍手不说,翻完了最后一页还意犹未尽,抱着画册不肯放手,一叠声地请求邢岫烟把这本画册送给他。

    邢岫烟当然不肯:“这可不行。表哥最喜欢的那几张画却是我这院子里的景物。这种画怎么可以送给表哥?”

    “这,这不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吗?就这么一次!一次!好妹妹!拜托你,破例一次可好?”

    邢岫烟坚决摇头:“不行。若是表哥只为有趣,我还有另外一件东西可以送给表哥。表哥可要看看?”

    贾宝玉当然说好。

    邢岫烟就请母亲帮忙,把博古架上的一个摆件那下来。

    只见上面用西洋蘸水笔勾勒着一张又一张的飞鸟图,而这些飞鸟图按照一定的顺序被安装在扇叶上,轻轻拉动那个绳索,那些扇叶就转动起来。

    贾宝玉和史湘云高兴得直跳:“飞起来了,飞起来了!”

    那一页页的飞鸟图,图画不尽相同动作却是连贯的,扇叶转动,就跟动画一样,飞鸟在飞。

    动作流畅细致,就好像活的一样。

    王熙凤道:“老太太,您说,邢妹妹这心,到底是怎么长的?这东西,她是如何想来?”

    贾母拿着玳瑁水晶眼镜仔细地赏鉴了一番,道:“这画应该是用西洋蘸水笔画的,那墨是特殊调配的,跟我们中原不同。至于这架子,应该是仿着宫里的转页扇做的。这东西昔日在大明宫里盛极一时,如今外面会做的木匠也不少,也不算稀奇。难得的是邢丫头观察细致入微排布整齐精细,不然,这鸟儿就是飞起来也不会如此逼真。”

    这种东西,一般人是绝对玩不起来的。

    贾宝玉的眼睛根本就移不开,无论是这架会飞的飞鸟图,还是那本画册,他都想要。他无法决定,只能来缠贾母。

    贾母无奈:“宝玉,别让你妹妹为难。”

    “可是,可是那飞鸟图不是彩色的。”

    众人就看邢岫烟。

    邢岫烟道:“既然如此,我就给表哥再做一架彩色的好了。只是彩色的绘制不易,怕是要等过年的时候才能得。至于这架,若是表哥不嫌弃我摆过几天,今天就能带走。”

    贾宝玉听说,这才罢了。

    他恋恋不舍地归还画册,道:“那我要这飞鸟图。只是彩色的,邢妹妹别忘记才好。”

    史湘云奇道:“邢妹妹的画技这般厉害,为何只画花鸟不画人呢?可是不会?”

    邢岫烟道:“我的画,史家姐姐也看到了。姐姐说,我画谁好呢?女人家的真容怎能落入他人之手?那是要惹出大祸的!可若是画男子,我偏偏是女儿家。画得不好也就罢了,画得好了,又是闲话。人言可畏啊。”

    众人立刻点头:“正是这话。”

    至于年幼的惜春,则只能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些画发呆了。

    薛姨妈道:“邢丫头的画好,也不知道这女红上如何?”

    邢妻立马道:“薛家奶奶难道不知道?我们家是苏州来的,苏州的园林名满天下,苏州的刺绣一样天下闻名,可世人刻意遗忘的是,苏州的瞎子一样很多,而且多是女子。”

    贾宝玉惊呼一声,道:“这是何故?”

    “就是这刺绣闹的。苏州很多人家,姑娘打会走路就开始学字画、学针线,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能独当一面,做娘的带着女儿和新媳妇做活养家,平民百姓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是如此。而家里的杂活是谁做?是上了年纪的老奶奶。因为眼睛沤坏了,做不了精细的活计,只能做些粗重的杂活。”邢妻叹息一声,道,“当初我们家在姑苏那么艰难的时候,我都没让这孩子学,更何况是如今?”

    她是真舍不得。

    贾母笑道:“可不是这话!我们家的女孩儿也是如此。我这三个孙女儿,二丫头喜欢下棋,三丫头好字,四丫头也在学画。若论针线上的本事,我跟前这么多女孩儿,数林丫头做得最精致,不过我也不许她做,一年做个一件两件也就够了,就怕她沤坏了眼睛。”

    王熙凤连忙拉了邢岫烟上前,道:“老太太既然这么喜欢邢妹妹,何不带了回去?邢妹妹跟林妹妹一般的年纪,又一样读书识字,还画得一手好画儿,正好与林妹妹做伴!”

    邢岫烟笑道:“这半年来,因着父亲科考,我也不便出门,一再婉拒府上的邀请,是我的不是。如今我父亲考完了,我也正好松快松快。听姑姑说,过几日便是府上表哥的生日,到时候我必然登门贺寿。只望老太太莫嫌弃我吵闹为好。”

    贾母更加高兴:“那就说好了。到时候若是不来,我就叫你琏二嫂子绑了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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