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学文红了眼，几乎是老泪纵横，目光灼灼地望着姜原，颤声道：“您、您是……”
姜原嘴唇翕动，还没说话，姜砚池就抢先开了口：“爷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我们请太姑……姑娘去家里坐坐吧！”
姜学文这才如梦初醒，想到还有两个仆人在，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激动的点头：“啊，对！二位帮了我孙子的忙，理应向你们道谢！”
姜原本想婉拒说不去，但看到姜学文苍老的模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姜原飞升前，叔叔和父亲姜为道分了家，但两家都住在云霞镇，后来她飞升，姜为道去世，他们长房没了后人。
姜家才又到城里自立门户，几十年过去，姜学文倒是创造了不菲的家业。
姜砚池家的宅院奢华富贵，处处透着精致，姜学文迎着姜原和路霭进了正厅。
此时没了外人在，姜学文才流着眼泪，颤巍巍的在姜原面前跪下，喊了一声：“姑姑！”
姜原：“……”
她嘴角忍不住一抽，看着白发苍苍一个老人喊自己姑姑，实在是有些难以接受。
她绝不承认，是因为自己岁数大了。
姜原默默地搀扶了姜学文一把，温声道：“你赶紧起来吧，一把年纪就别跪了。”
“我以为我有生之年见不着姑姑了，没想到老天垂怜，让我这将死之人，还能再见您一回！”姜学文泣不成声，悲伤过度的佝偻着腰，姜砚池连忙把爷爷扶到椅子上坐好。
等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姜原这才开口：“我已超脱人间，飞升天界，寿命比你们长。你这么大岁数了，不要在我面前下跪了，好好保重身体！”
姜学文叹息道：“姑姑，实不相瞒，我能活到现在，多亏伯祖父当初的庇佑，否则能活一百余岁的，不是妖魔了么？”
姜原微惊，伯祖父？
她爹姜为道？
姜学文这才娓娓道来，原来他能如此长寿，是因为她父亲姜为道的缘故。
普通凡人的寿命不过数十载，但姜原在飞升前几天，姜学文就出生了，她当时还亲自抱过他。
后来飞升后，她偶尔去看过凡间的家人们，不过在姜为道去世很多年以后，她就不曾往云霞镇去了，只知道姜同一家搬走了。
有一次她在大街上，听过路的行人说姜家老太爷活了一百八十岁，有不少慕名前来的人上门请教长寿之法。
姜原以为姜学文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才能减缓衰老，延长寿命，没想到会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
姜学文说，他有一年生了重病，险些死掉，是姜为道曾给过他一粒金丹，告诉他吃了能延年益寿，姜学文没有多想就吃了。
毕竟那时候，长房除了飞升的姜原，已经没有子嗣了。
从姜学文这一辈起，就是代代单传，子嗣格外艰难，他只生了一个儿子，早些年就过世了，后来的姜砚池也是根独苗苗。
故而姜学文才对这个三代单传的孙子珍而重之，一心想着姜砚池可以走上读书之路，将来参加科举考中进士，也好光耀门楣。
当初给他取名字的时候，还特意选取砚池二字，希望他能舞文弄墨，做个才高八斗的文人雅士。
哪曾想，姜砚池读书不努力，一门心思放在了捉鬼抓妖上，整天捣鼓那些破烂货。
姜学文恨铁不成钢，偏偏又无计可施，关也关了，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姜砚池这孩子就跟块风吹日晒的鹅卵石似的，半点没听进去。
整日里想着要当个救苦救难的天师大能，还始终乐此不疲。
姜学文这个当爷爷的，一面气得牙痒痒，一面又舍不得真的把这唯一的孙子给打伤打残了。
姜砚池整日无所事事的，他真怕他将来没有出路，连媳妇都找不到。
姜家的血脉，万不能就在这小兔崽子身上断了啊！
姜砚池可怜兮兮的看着姜原，祈求她为自己求情。
姜原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与姜学文说：“他一心向正道也是好事，你总拘着他读书，他也读不进去。科考不是唯一的出路，将来若是能考中做官还好，若是寒窗苦读数年，还停滞不前，不就白白浪费了光阴吗？”
姜砚池眼中有惊喜的光，一个劲的点头附和：“对对对！太姑奶奶说的对！爷爷你别总是要我读书，强扭的瓜不甜！”
姜砚池一句‘强扭的瓜不甜’，又成功惹怒了姜学文，顺手就抄起手里的拐杖，又招呼到他身上去：“你太姑奶奶是可怜你这小兔崽子，你还得寸进尺了是不是？”
姜砚池立马求饶，屈服在了爷爷的拐杖之下！
不过经过姜原这么一说，姜学文的态度倒没有再那么强烈了。
从姜家离开后，姜原无端松了一口气，路霭觑着她，不经意的问：“是不是感慨良多？”
“对啊，今日惊觉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好多事情原本已经淡忘了，这会儿仿佛又记起来了。”
飞升了一百八十年，原本许多事都记不清了，活的时间久了，生死见得多了，那些举足轻重，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记忆，也随着日复一日的繁琐被抛之脑后。
她因为是四柱纯阴之体，从出生起就被各路的妖魔鬼怪虎视眈眈的盯着，姜为道用尽了办法，才保护她到了十五岁。
那时一个算命先生路过，告诉姜为道她命中带煞，极为受鬼怪的觊觎，只有和纯阳体质的男子结合，才能脱离苦海。
姜原战战兢兢的活了十五年，听说有机会改变自己随时被吃的命运，自然是欣喜的。
哪里料到，姜为道给她寻来的每一个人，都是在成亲前夕飞升。
等虞期飞升的时候，她心里是最绝望的，就仿佛到手的鸭子飞了，说不出的失落。
姜为道安慰她，会继续寻找纯阳体质的男子，但好几年过去了都无果。
直到一天，她正在睡午觉，忽然电闪雷鸣，一道耀眼的金光就带着自己到了陌生的天界。
姜原这才如梦初醒，自己是真的白日飞升了。
熬过二十几年艰难险阻，总算得以飞升，逃离那些鬼怪的魔掌，姜原还是觉得飞升是件好事。
只是初时飞升的欣喜，渐渐在漫长的时间中淡去，虽然成仙过后容颜不改，长生不老，但在天界久了，难免生出倦怠来。
姜原都不知，那些飞升几千年甚至上万年的人是怎么忍受住的。
尤其像那几个生而为仙，法力无边的天仙境大能，是用何等方式度过这些幽幽岁月的。
路霭见姜原眼睫轻垂，面色不愉，知道她是想起以前的事了，他是孤儿孑然一身，人间并未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
姜原不同，她在人间的时间比他还要长几年，她有父亲，有家人，今日遇到了姜家的后人，难免会挑起心里的伤心事。
路霭表情难得柔和下来，温声道：“我先回天界把此事禀告天尊，你忙你的去吧。”
姜原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到底没说什么，缓缓点了点头，等路霭走了，她才飞身前往云霞镇的姜宅。
一如之前的破败荒凉的模样，原本光洁的朱门锈迹斑驳，有一扇门堪堪挂住一半在风中飘摇。
院落中杂草丛生，行走过去惊起几只休憩的鸟雀，前堂里的桌椅不少已经腐朽。
进了后面内宅，姜原时隔近两百年踏进自己从前的闺房，抬手掐了一个光诀，这一看，才发现屋子里与她想象中蛛网遍布，陈旧破烂景象不同。
虽然灰尘不少，久无人居，但她的床榻桌椅都好好保存着，连桌上的竹箩里还有她曾经剪下的绣样，绣了一半的牡丹花已经泛着白，失去了原本鲜艳的色彩。
姜原看着上面那绣的歪歪扭扭的牡丹，想起自己那蹩脚的女红，过去拍了拍灰尘，准备拿起来看看，结果手指才碰到，那布就已经腐朽地化作了一团灰。
姜原叹了一声气，转头看见妆台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卷，下面有贡台，插着已经燃烧殆尽的香烛，还有几个已经干瘪的苹果橘子。
这些香烛水果应该是姜砚池带来的，他曾提过她房间里挂着一幅她的画像，他时常会来供奉祈祷。
不过现在让姜原震惊的，是墙上那幅画有她的画像，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一点没有因为长年的风化而淡色。
画像中的姜原身着一袭粉红夏衫，娇俏的面容上带着一点稚气，看起来应该只有十五六岁，笑容浅浅，眉目如画。
她坐在院中假山前的石凳上，身后是怪石嶙峋的假山，和高高的阁楼，旁边是花团锦簇的牡丹花，几只蝴蝶蜜蜂翩翩飞舞，带着浓烈的夏日气息。
画这幅画的人丹青了得，下笔用色，皆是恰到好处。
明明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图，姜原却莫名生出一股诡异的感觉，画像的中‘姜原’眼角含笑，直视前方，这个角度看过去，姜原觉得仿佛在和少女时的自己对视。
但那个‘姜原’的眼神，仿佛含着万千的情绪，姜原微微蹙眉，竟是觉得心口蓦然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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