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道熙熙攘攘,到了春日里天气正好,上街的人多了,就更显得喧闹。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从不醉楼前停下来,车夫是个青年,他有些疑惑地出声:“小姐?”
不醉楼是京城里最大的酒楼,足足盖了五层高,小门小户是消费不起的,楼越高能上去的人身份越是尊贵。
车里的人没立刻回答,修长白皙的手指掀开车帘一角,停顿片刻又放下。“无事,走吧。”
车里坐着的女子面容姣好,柳眉朱唇,本是一副温婉的好相貌,偏偏眼睛生得灵动,让本来楚楚可怜的脸上多了几分艳丽。
她是如今风头正盛的中书舍人,崔远道胞妹崔琬妍。
一旁的侍女红黎把幕离递过来让她戴上,沈离经愣了一下,皱眉道:“真是越活越从前了……以前的女子上街哪用得着这么多规矩。”
红黎解释道:“小姐不知,奴婢在路过的酒家处打听到,有几个大官的嫡子仗着家大势大,整日里在街头调戏貌美的小娘子,若是遇见了顶美的姑娘,”她一笑,看向沈离经,“如小姐这般的姿色,怕是要被好一番纠缠。”
沈离经不以为意,摆摆手说道:“几步路就到,我还不至第一次上京就遇到这种纨绔。”
红黎见她到了京城就一直面色不好,倒也没坚持。没多久马车动静小了,她敲了敲车壁问车夫:“晋堂,可是到了?”
晋堂停下马车,回她:“到了花颜阁,前面有人挡住了路,好像是几个小姐出行,和另一处人对上了。”
“人很多?”沈离经问他。
“回小姐,都是些富贵子弟,带着些小厮。”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再过一条街就到了。”
沈离经把刚才拒绝的幕离戴上,掀开车帘出去。“我和红黎走过去,你就在此侯着,路通了就先回去。”
晋堂应了一声,倒也没阻止。他知道对于这京城,这位小姐可能是比他熟悉得多。
沈离经穿着普通的血牙色衫裙,头发也简单的挽了发髻。
幕离很长,只能隐约看到她的发尾,随着步子移动一摆一摆的,让人心头发痒,忍不住想窥探纱帘下的容颜。
红黎一只手拉住她,往花颜阁走过去。
这花颜阁在京中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时间,是贵女们平日里最喜欢去的地方,卖的都是些贵重的头面,这儿的口脂也是最全最好的,姑娘们都喜欢来逛一逛,哪怕不买,看看柜台上琳琅满目的金钗玉石也是好的。
沈离经走进花颜阁,里面已经有了不少个穿衣打扮处处显着尊贵的女子,她们瞄了她一眼,又满不在乎地看其他东西了。
她和红黎的衣料普通,自然是入不了她们的眼,不少贵女读书是读不了几篇,说起衣料倒是能滔滔不绝。
花颜阁的女侍看到她立刻迎上来,无论富贵与否都一视同仁的招待。一个百年大店也算见识过不少风浪,能办下去自然是有自己待客之道。毕竟花无百日红,谁也不知道今日荣华是否明日依旧,而朝廷又风云变幻,寒门一夜崛起也不在少数。
沈离经摆摆手,女侍立刻退下,她自己在这里随意走动,这一下算是听到了不少东西。
“为何还没解决?”一个头发绾成妇人髻的女子问道,她身旁的粉衣女子不耐烦的用团扇胡乱挥着,回她:“小嫂嫂你也不看看,徐子恪他们这招惹的是旁人么?纨绔对上……”
她说到最后声音格外小,沈离经从口型看出,她大约说得是“泼妇”。
“在路中央打架,可真有他们的,待京官来了,哼……”蓝衣女子头上戴着满当当价值不菲的珠钗,讥笑着说了一句。
“京官哪能奈何得了他们,这个时间点没准我爹也下朝了,碰上御史大人,定要参他们一笔。”粉衣女子又开口了,她的嫂嫂别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噤声。
沈离经听到徐子恪这个名字挑了挑眉,想来这种家伙长大后成了个混不吝也不奇怪。
她随意瞥过边角处放的那些花钗,目光突然停住。
一支花钗样式比较老旧,双钗的上面只有两朵琉璃花,花瓣还碎了几片。放在花颜阁一大批璀璨的金钏里难免突兀,所以放在角落处。
沈离经想把拿起来看看,一个小厮立刻喝止住她,把东西拿走后赶忙和她抱歉。“对不住这位小姐,刚才把东西放着险些忘了,这个是不卖的。”
“为何?”沈离经皱眉。
小厮一脸歉意,解释道:“想必小姐你也能看出来,这钗子不是什么新物,是有贵人定好了的,要不您看看别处有没有喜欢的。”
“什么人?”
“这小的也不知道啊,小姐您就别问了,这东西不值钱。”小厮把东西收好,放进一个木匣子里,沈离经沉默片刻,也不再纠缠。
红黎问她:“怎么了小姐?”
“无事,我们走吧。”沈离经把幕离的纱帘放下,准备离开花颜阁,刚一出门就听门口人群骚动,动静更大了。
徐子恪今日准备和王业一起上不醉楼喝酒,谁知道纵马时跑得快了点,差点把一孩子撞飞出去,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护卫救了人,还把他的马踹了一脚。
他都还没发飙呢,司徒家的小姐就从马车钻出来要教训他。
司徒家的这位司徒萋可真是像个疯子,一个姑娘就这么挥着鞭子朝人身上抽,他气不过说了几句,对面就恼羞成怒要揍他们,打不过又让护卫上,这才搞得街上水泄不通。
几个护卫显然都是练家子,缠了他们两个好半天,王业喘着气把人一脚踢飞,指着司徒萋喊道:“你有病吧!是不是个女人啊!”
司徒萋愤怒地走过去一喝:“闪开!”几个家仆迅速散开,她一鞭子抽过去,鞭子在风中呼呼作响,打在地上“啪”得一声让人心惊肉跳,力道之大似乎能把石砖劈出条痕来。
王业吓得一抖,拉着徐子恪就要跑,只听人群响动,有人说了一句:“是丞相的马车!”
“诶!丞相来了!”看热闹的人赶忙让开,往街边站好让路,这人群一散开,徐子恪几人就显得更扎眼了。
司徒萋刚才还气势汹汹一副要把人抽死的样子,听到丞相来了也蔫了,气势上都弱了三分。
徐子恪虽心虚,面上还要强撑。“怕什么啊,刚才不是挺横得吗?”
等人群散开,沈离经和红黎才能看到路中间的几人。
红黎在沈离经耳边小声说:“这鞭子虽然气势上够了,倒是没什么内力,要是让晋堂来耍,能把这地砖劈开。”
沈离经把纱帘撩开一个缝,朝丞相车马看过去。“闺中女子和习武之人自是不能比。”
刚才花颜阁里叽叽喳喳的女子现在倒是安静不少,还有好几个探出头去,想看看这难得一见的丞相,是否如传闻的一般天人之姿。
丞相并没有下车,只是吩咐了人给徐子恪两人交代了点什么,两人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跳起来,哭丧着脸灰溜溜地骑上马,这次倒是冲着反方向去的,料想是被威胁着回家了。
司徒萋见如此,也只好闪到一边去,给丞相让路。
沈离经站在台阶上盯着那帘子,想着来一阵风把帘子吹起来也好,但风不如她愿。
花颜阁的小姐们也走出来,颇为遗憾地说道:“今日又没见到,也不知下次是否有机会。”
“说这话也不知羞。”
“我就不信你不想看……”
“要是能去花神宴就好了……”
“见到又如何?”
“这话说的……”
沈离经提起裙子下阶梯,暗自叹了口气,也是,见到又如何。
穿过一条街,便到了新科状元府邸,比起以往给状元郎赐的府,白鹭院要大得多。
崔远道的爹娘都不愿离开待了一辈子的故地,只让他把体弱多病的小妹带过来照看,在京中有更好的大夫,也许还能为她谋个好人家。
白鹭院在偏街上,附近住的也是些官家。
就算是新科状元,崔远道也没道理住到这来。但他自身卓越,得到了圣上赞许,又被李太师赏识,提了正四品,做了中书舍人也算是前途无限。如今风头正盛,不少人也谋划着把他拉到自己门下。
近年是没什么战乱,朝堂中却不大安稳。太子在皇帝那愈发不得志,而其他几个皇子却开始崭露头角。
沈离经来到门口时已有人站在那迎接,晋堂也到了,带来的行李已经被安置好,管家这才弓着身子给他们赔不是:“让小姐劳累了,是我们几个准备不当,没料到小姐竟提前几日到了。”
“兄长可有回来?”
“大人若是回来定是急着见小姐的,只是今日晚了些,小姐不如先去休息片刻,等大人一回来立刻禀报。”
“也好,我先去歇息。”沈离经把幕离摘下递给一旁的侍女,管家在前面带路。
她的小院布置得倒是雅观,有一大棵西府海棠,比屋子高了不少,中间还有一个小池栽了些睡莲,旁边是石桌和一块巨大的青石,比一个成年男子还要高一些,红黎指着石头问:“要这个作什么?”
管家解释:“哦,这是大人吩咐的。小姐体弱,又爱在室外坐着,索性就没搬走,在大石边立了桌凳,大石就留着遮风遮阳,您要愿意在上面刻几句诗也成。”
红黎忍不住嘀咕了一句:“看着有点傻。”
沈离经叹气:“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随便吧,我要去歇息,无事别唤我。”
她走进屋子也没打量,脱了外裳就钻进被褥,没多久就睡熟了。
这几年总是多梦,这次梦到的却不像以往,梦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人,乱七八糟串不起来一个完整的梦境。
那个时候她还不是崔琬妍,不是什么新科状元的胞妹,她是这京城最耀眼的贵女,便是公主都要让她三分。梦里都是些熟悉的人,她的祖父爹娘,她的兄长们,还有才一丁点大的侄子,院子里种的不是海棠,而是一株不大的红梅,有一个人就在树边站着,但她怎么也看不真切。
整个府里一副荣华气派的景象,她想要走过去,又觉得离她很远。
嘶哑的叫声把场景划破,一个女人绝望悲恸地大喊:“阿恬!”
沈离经猛得醒来,恍然间才反应过来梦里叫的是她。
多年来没人叫过她的本名,也没人叫过她阿恬,所有人都当她是崔琬妍。
一个人正撑着下巴趴在她的床边笑眯眯地盯着她,看她醒来后就摸摸她的额头说道:“又魇着啦?可要哥哥抱抱?”
猛然醒来脑子还有点混沌,衣衫上染了薄薄一层冷汗。
沉浸在刚才的梦境许久,才想到梦里的人都不在了,接着她才干哑着嗓子说道:“我又梦到他们了。”
接下来崔远道也没问沈离经意见,自顾自坐到她床上,把她的的脑袋按到自己怀里。“好了啊,这么久才见到,第一句也不说点别的。”
“是你问我的。”
“好好好,我的错,睡好了就起来用饭。”崔远道拍拍她的背,妆模作样地叹息:“这么大了还跟我搂搂抱抱,嫁不出去该如何是好。”
“不嫁。”
“你不嫁,为兄也是要娶妻的呀。”
“谁会看上你?”沈离经漫不经心说了一句,接着崔远道就把她拎出怀里了。
“凭我的才识样貌,朝堂上多少人想把女儿嫁与我。”
“有闻人宴在哪有你的份儿?”沈离经爬起来随口说道,说完后她又沉默了,对崔远道说:“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他的马车了。”
崔远道:“没见到旁人?”
沈离经:“还有徐子恪和一个王家的小子,她补了一句,”长大了果真是一个纨绔。”
崔远道:“你以前怕是比他还放纵,我在京中待的日子里偶尔也能听到些传闻,各式各样五花八门,听说不醉楼五楼有一处焦黑是你烧的......”
“那是谣言,明明是我哥......”她顿住,不肯再说,崔远道瞥了一眼也不作声。
“不提了,起来吧,五年的时间这京中大变样了,你去转转也好。”
红黎又带了两个丫鬟进来,服侍她梳妆盥洗。她换了一身颜色极淡的柳青色衣裙,腰带上坠流苏。
叫桑采的丫头说了句:“小姐生得美,若是穿艳色定是极好看的。”
沈离经:“算了。”
桑采又问:“小姐是不喜艳色吗?”
红黎呵斥她:“小姐说算了你还要追问,怎得如此不知规矩。”
沈离经语气淡淡的:“也不是不喜。”她曾爱极了艳色,经常穿着红纱金袍的招摇过市,在人群中扎眼得很,倒是现在......
“还不是时候罢了。”语气冰冷,透露一丝坚定和微不可查的戾气。
桑采偷偷看了眼这位小姐,又立刻低下头来。
看上去是个体弱温柔的,但这眼神一点十足的锐利,像是一柄掩住锋芒的冷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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