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日头渐渐毒了起来，将昨日雨后的潮气蒸的一丝不剩，墙边的绿叶儿却是汲了许多水分，疯狂地滋了许多芽出来。
眼看着便就要到巳时了，可总也瞧不见叶明修回来。
青荔早在门口巴望了不下十回，倒是王嬷嬷平心静气的立在林璃身边。
林璃坐在堂屋里头，手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宝蓝纳纱团扇，隐隐能嗅到扇骨上的檀香味，就着若有似无的箜篌声，气儿倒是极顺当。
“听听！”青荔两步迈到林璃跟前，撅着个小嘴，“那边这一大早地就又摆弄上了，我昨日还故意将她的住处安排得远了些呢，竟是不想还得不了清静。”
林璃越发瞧不懂青荔了，“她最近也没什么举动，不过弹个箜篌罢了，怎的就能引得你这般生气？”
“我自来瞧不惯她那般刁声浪气的模样，白日里头分派给她的事情不好好做，偏拨弄着那几根弦儿，想勾引谁呢？”青荔撇撇嘴，垂了头低声嘟囔。
王嬷嬷听了没忍住在一旁轻声笑她。
“夫人你瞧！嬷嬷她也笑话我……”青荔不依，一脸的委屈模样。
“我并非是笑话你，不过想起往日，我想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有几分性子的。”王嬷嬷温声道。“却是吃了不少亏的，你呀就是万幸得夫人护着你。”
“护着什么？”叶明修忽然从外头回来，一身暗紫色绣银色团蝠暗纹的衣裳，将整个人衬得格外清朗、俊逸。
林璃突然想起昨日瞧见的叶明扬分明也是一身紫衣，却是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叶明修更顺眼些。
“夫人？”
听见王嬷嬷的提醒声，林璃这才反应过来，登时红了脸，连忙立起来，躬身向已经进了屋的叶明修行礼，却是头都不敢抬，生怕被他瞧见自己一脸的红霞，软声道：“夫君。”
“动身吧。”叶明修瞧着跟前正行礼的人，沉声道。
林璃立起身来，一瞧见叶明修那一双眸子，不知怎的便下意识抬手用团扇半遮了面。
叶明修瞧着身旁人露出的半截面上都微微泛红，忍不住莞尔一笑。又瞧见那执着扇柄的莹白小手，叫他豁然想起昨日他牵着她往府上时，那温软的触感，叫人一触难忘。
两人齐齐缓步迈步出堂屋门，禁步叮当轻响。
叶明修伸出手，想要执起那双莹白纤细，却是忽听到她柔柔地出了声。
“夫君可听到了箜篌声？”林璃瞧向叶明修，团扇仍半遮在面前，只露出一双含波的桃花眼。
叶明修瞧着这双眼，有一瞬间仿佛迷失了一般，“听到了，仿佛是紫鹃吟。”
“夫君真是厉害，只听这一小段便能认得了，紫鹃吟最是婉转不过了，却是这弹箜篌的人，名唤夜梦，妾听着竟是比那紫鹃吟更动听些。”林璃眼里头满满的单纯，心里头却是合计着如何将这夜梦给打发了。
一旁的青荔瞬间瞪大了眼睛：主子这是傻了不成？爷都没提，为何主子偏要夸那浪蹄子？
叶明修不着痕迹地将手收了回来，瞧她仿佛连眉都要跟着飞扬起来一般，面上的笑意渐消，“美则美矣，却不免流于俗套，难登大雅之堂。”
林璃听了这话，眉头微蹙，心里头却是嘴角止不住的勾。他这分明是话里有话的，林璃心知目的达到，便乖乖闭了嘴，喜滋滋地跟在叶明修后头。
*
林府里头人稀的可怜，原来林家所倚仗的文官势力，如今早不见了踪影。
林翰面色坦然，正坐在堂屋上座。李阮阮（林夫人）坐在他身边，今日穿得格外艳丽，一身暗红金线绣芙蓉衣裳，摇着一把金漆乌沙团扇，面上笑得很是温软，细瞧着，眼里仿佛还噙着些殷切的泪意。
右手边上一身藕粉衣裳端坐着的，正是林琅，她倒是面色如常，并未像李阮阮一般故作些颜色。
林夫人一瞧见林璃进来，并未亲昵的上前，反是瞧着林老爷道：“老爷！咱们璃儿可算是回来了。”
林老爷微微颔首，面儿上瞧不出是什么神色。
叶明修并着林璃齐齐跪下，林夫人这才起身将两人双双拉起来，叫坐在了西边的椅子上。
林夫人又坐回上座，对着林老爷忍不住面上的喜色，“瞧瞧，咱们新姑爷竟是天上的一轮皎月，当真是极好的。”说着又对着叶明修嘱咐道：“我们璃儿自幼受了些苦，还望姑爷往后多顾她些。”
“岳母放心，阿璃性子柔和，小婿很是满意，家中长辈亦是喜欢阿璃的。”叶明修低声道。
林璃倒并未细听着他们之间你来我往的打太极，只瞧着对面正端坐着的林琅。
今日她来，自是带着皇后娘娘给的任务来的。
打从一开始，林琅便没打算过从林翰身上下手。文官多傲骨，她这位父亲更是其中极要面子的，一听威胁便曲折了，有违他的文臣风骨做派，往后官场上也难免受人诟病。由她来劝自是行不通的，所以林璃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坐在对面的林琅，她才是堂上座这位林老爷走下来的台阶。
就算她林璃费尽心思，费劲口舌，也远不及林琅一句：女儿愿嫁。
林璃定定的瞧着端坐在对面椅子上的林琅，那端方大气的模样，举动间皆是贵气，仿佛眉毛颦蹙之间都说不出的高雅清丽。样貌本就似是画里的女仙人，偏气质里头还带着几分疏离感。
却是叫林璃怎么瞧，怎么觉得顺眼。
就这么瞧着瞧着，林璃竟生出一种不悦来，她总觉得她自己的样貌若是放在这位长姐跟前，那便跟小妖精似的。不过大约也不只是她，旁的任那个人往她这位嫡姐身边站了，大约也会生出几分妖气来。
不知怎的，林璃又突然想起昨日见过的叶明扬来，若是那本就乖戾、行止自带着几分妖气之人放在她这位嫡姐跟前，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一仙一妖，倒是有趣。
林璃正想着，周围的人却忽然都起了身，林翰领了叶明修往东院去了。林璃便也起身行了礼，带着王嬷嬷和青荔，本想追着林琅过去，不料刚绕过廊角，却被林夫人拦下了。
“母亲。”林璃朝着李阮阮行礼。
林夫人面儿上带着很是温和的笑意，往林璃跟前走了两步。却是劈手一巴掌，掴在林璃面上。平日里瞧着绵软温柔的人，力气倒是不小，林璃的步摇在头上颤了几番，所幸没掉下来。
王嬷嬷和青荔连忙将林璃拉远了些，将主子护在身后。
“你竟敢对侯府的少夫人动手！”青荔厉声吼道。
林夫人身边的李嬷嬷和阿杏一瞧这情况，也连忙上前来。
林夫人却似变脸一般，瞬时便将笑意收敛了去：“终究是我林家的女儿，如何打不得了？”
林璃捂了脸，微微蹙了眉。这样的疼痛和羞辱，分明在半个月前还频频上演着，如今竟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我且告诉你，我们林琅可不是你能比的，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便休想祸害她。”林夫人一句话说的倒是恶狠狠的。
“林夫人魔怔了不成？”王嬷嬷上前一步，面上波澜不惊，语气却似乎是含了刀子的。
林璃揉了揉脸，长舒一口气，低声道：“嬷嬷，你和青荔都退下吧。”
两人犹疑了片刻，终是退到林璃后头了，却是在她后头跟得紧紧的，生怕一个不慎，再叫林璃吃了亏去。
见人退下了，李嬷嬷和阿杏这才也站回林夫人后头。
“原是我该谢你们的，谢你们将我从那魔窟里头拉出来的。”林璃望着林夫人，眉头却忍不住蹙着，“可你们将我从那里头拉出来，打的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主意，如此不过是你情我愿罢了，该算是两清了。”
林夫人却是轻笑一声，“你那下作娘将你生下来，既叫你姓了林，你便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
“哦？”林璃没忍住笑了一声，随后定定的瞧着林夫人，“这句话母亲大约没说完全，您的意思是：她林琅才是林家的人，而我只能为林家做鬼吧。”
林夫人冷哼一声，“能为林家做鬼，那是你的福分。”
“是不是我的福分我不知道，不过你若非要拦我，你们的福分只怕是要到头了。”林璃长舒了一口气，方才扯动了面颊，还带着微微的痛麻，“听说，父亲被朝廷遣了回来，叫休息几日？”
“官家体恤，才恩准了休息几日。”林夫人嘴硬，“此事也要你来置喙？”
林璃微微扯开了嘴角，往林夫人跟前走了两步，微微弯腰倾斜了身子，凑到她身边低声道：“休息和被罢官，终究不过是在官家一念之间。况且昨日女儿入宫，皇后娘娘亲口同女儿说了，若是林琅不嫁那小侯爷，只怕林家满门都要变成鬼的。”
“官家的意思，官家自会找人来宣！你算个是什么东西？要你来说！”林夫人当真魔怔了一般。
“我夫君在宗人府亦是官居四品，这般算来，我同你一样，皆是四品官员家眷。不过可惜夫家姓叶，有个配享太庙的侯爷。”林璃瞧着林夫人仿佛清醒了些，“还要问么？”
林夫人死死瞪着林璃的一双眼，却是突然神色软了下来，“为娘的便是担心你们入了歧途，不懂世事利害，却偏要瞎掺和，不想你们如今都大了，倒是为娘的做错了。”
也算是服了软，不过那一巴掌她记下了。
“李嬷嬷，母亲累了，送母亲去歇着吧。”林璃轻声说完，又轻叹一声，从林夫人身边过去了。
林夫人瞧着墙角那两棵石榴树，心里说不出的厌烦，分明前几日还是青绿的果子，瞧着只叫人觉得酸涩，如今竟是悄没声儿的泛了红。
“回院里头吧。”林夫人轻声道，面上又起了那温软的笑意，低声自言自语道：“今日这一出唱得不错。”
至于林璃那丫头，不怕，总有风雨来的时候，越是红透了的果子，越是说掉就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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