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焱被他气笑了。
他的烟一直夹在手指间,大概是被苏容这套逻辑弄得无话可说了,索性侧着头来把烟点燃了,他的侧脸其实是好看的,打扮过于正式了点,是那种昂贵而不时髦的正式,像十年前的限量版包,不出错也不出彩。
“苏容。”
“干嘛?”
博焱只是笑着看他。
他没说“苏容,其实你一点也不圆滑”,真正圆滑的人绝不会说这些话,苏容更像是象牙塔里的聪明小孩,隔着玻璃看见大人们如何玩这钱与权的游戏,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所以站出来,对他发表了一番“你们”的宣言。
事实上,苏容从未被这圈子里的规则毒打过。他本质上还是当年那个在华天走廊里把叶家小少爷按着打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Vincent教了他,他也会了,但这世上有些事,是要狠狠摔一次才懂的,谁也无法代劳。
他比刚毕业的中影女学生好玩,女学生是白纸一张——事实上以现在中影大二大三拍戏的比例,白纸一张也未必了。而苏容是上了蜡的纸,看了,也懂了,还是干干净净的,非得团皱了撕开了,才能浸染一点墨色。
迟早有那么一天的,不如自己来代劳比较好。
“其实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吸完半支烟,博焱忽然说。
“怎么,这么快就进展到要展露脆弱一面的剧情了吗?”苏容仍然是嘴不饶人。
他站在窗边,背后是墙,脸侧是雨,穿得比博焱更像个小少爷,一张脸白白净净,嘴唇漂亮,像花,眼神里带着疏离和一丝挑衅,嘴角勾出一个猫一样的弧度来。
博焱一伸手,他就一退,这游戏实在太好玩。博焱有个表哥很变态,至今为人传颂的事迹,是当年花巨资开了个party,衣香鬓影花枝璀璨,然后他从外面找来一挂鞭炮,点燃了从二楼扔进人群中,只为了看那些端正的宾客露出惊慌失措的一面。
博焱第一次听,只觉得变态。
现在想想,他忽然懂了那疯狂背后的动机,他想要被看见,想要他们做出针对他的反应,想要那些脸为他流露出一点情绪,哪怕是嫌恶也好。他们都是带着黄金枷锁的囚徒,物质极度富足,感官渐渐麻痹,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有的人能跳出去,大部分人就这样温水煮青蛙,只能通过越来越荒唐的刺激来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地方很窄,博焱不过进了两步,苏容就退无可退,他现在有点像被逼到墙角的猫,摸不准要不要给博焱一爪子,眼神还强撑着镇定,不客气地道:“你现在要玩哪出?”
他现在一定很后悔刚才说那些话。
博焱心里知道自己该像结束恶作剧一样笑起来,然后压力泄去,大家重新回到刚才的萍水相逢状态,但话到嘴边,却变成:“我周日晚上有个party,跟我去吧。”
“凭什么?”
“凭我看多了总裁剧。”
“要是我不去呢?”苏容本能地问,然而很快意识到这问题只会激起博焱的反击,于是抿紧了唇,不再说话了。
“那我就抓你去,或者把你关两天。等你们尹总来打电话问我要人。”博焱甚至征求他的专业意见:“总裁剧是这个剧情吗?还是现在有了新的变化了?”
苏容现在一定很后悔当时逞一时之快,因为他琥珀色的眼睛里神色变幻,显然是后悔的。但还是硬撑着不说一句软话,也许是怕说了也没用,索性不说。
真是傲慢啊。
其实应该继续玩下去的,苏容太不懂人性,预设别人为坏人是应该放在心里的话,不该说出来,因为大多数人听了这话不会退却,反而有种自暴自弃的冲动。因为有理由说服自己,反正已经被防备了,不如干脆不要枉担虚名。
但他之所以敢对着自己说这个,也是因为前两次见面自己都太有礼貌的缘故,所以大概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吧……
所以还是不要让他失望的好。
博焱耐心等到苏容眼里的神色从懊悔渐渐变成决绝,眼看着就要鱼死网破了,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好了,不逗你玩了。”
要不是刚刚被吓过,苏容一定会忍不住一拳揍在他脸上的。
“你是逗我的?”苏容仍然狐疑地看着他。
“真的。”博焱对他笑:“我没有强迫别人的习惯,不过是看你喜欢这一套,所以逗你玩玩。”
苏容一句“神经病”都已经到了嘴边,临时换成了小声的“你才喜欢这一套。”
对他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礼貌了,显然是被吓到了。博焱看起来温文尔雅,其实真演起变态富家子弟来也是惟妙惟肖,毕竟身边实例太多,耳濡目染之下,学到不少,苏容被吓得够呛。就算博焱以玩笑结束,他还是心有余悸,连打量他的眼神也带着警惕,全然不似刚才那样挑衅。
博焱鲜少后悔,此刻却觉得不应该吓他。
苏容其实有点像什么娇贵的植物,却又满身是小刺,他刺你可以,你稍微捏一捏他,他立马就缩起来,一朵花也不给你看。
“其实我真是开玩笑的,我从来不强人所难的。”
苏容“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信了没信,身体语言总归是防备的。
博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的脸是清俊那一类的,天生适合文艺片,连声音也适合:“其实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他其实轻易不示弱,商场是丛林社会,受伤的猛兽都要竭力亮出爪牙,示弱无异于欢迎别人来攻击自己。他也是回国后才明白这道理,哪怕在家里也是一样,成年人常有这种感觉,全世界都等着依靠你,你要强撑四十年,才被允许露出软弱一面。
苏容带着点提防看了他一眼,最终抵不过好奇心,问道:“为什么?”
他天生是猫,是娇贵漂亮的植物,没法安稳在条条框框里做一个既定的角色,童话故事的主角多半是他这种人,失败的先例也都是他这种人。而有些话,是对着这种人才能说的。
“这间公司叫乐博,是博谊的子公司,负责人是我爸老部下,这公司创立两年,至今没给总公司交一分钱。我下来是查账的,账做得很好,有疑点,但没证据,如果往上报,显得我大惊小怪,拿不到钱,还得罪耿乐。要是这么走了,就是我无能,耿乐不会记我的情,我回去还要挨骂。”博焱对他笑:“你的剧里有这么惨的总裁吗?”
博焱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说出来,但真说出来了,似乎也没什么。大概是因为苏容脸上的神色——他一点没觉得这话有什么大不了,他有种猫一样的骄傲,觉得他什么话都能听,甚至还能评判上几句。
“哦,我知道了。”他紧抱的手臂松开了:“刁奴欺幼主的故事,三国演义里也有嘛。”
博焱被他逗笑了。
“你这都知道?”
苏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调笑,瞟了他一眼,博焱笑得温文尔雅,不露一点破绽,俨然是落难的富家公子,还带着点无可奈何。苏容总算放过他,扬了扬下巴。
“这我可没办法,我就是个化妆师,帮不了你。”他理直气壮地道:“我自己还丢了工作呢。”
博焱露出遗憾神色来:“你要找工作吗……”
话出口他就知道这一步太躁进了,好在苏容只是一摆手:“那倒不用,我工作多得很,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博焱只噙着笑点头,看着苏容眼中神色变幻,果然很快露出犹豫神色来。
“你那Party,怎么回事?”
他像是伸出爪子试探的猫,你得忍住握住他爪子的冲动,装作不感兴趣,否则他一定炸毛跳走。
“哦,是我表哥的party,不想带女伴是怕她们误会,毕竟我现在没有时间谈感情什么的。”
连女伴都不希望误会,当然更不希望男伴误会了,看起来实在是安全无比。
苏容瞟了他一眼:“哦,那有什么好处?有钱给吗?”
“我没钱。”博焱笑得坦荡。
这倒是实话,他们有时候像关在金屋子里的鸟,看得到拿不到,总不能把桌脚啃下来一块去外面卖。要是铁了心当败家子,可支配的零花钱反而会多一点。
□□被顺利解决,苏容总算放下心来,图穷匕见。
“这样吧,我陪你去那party,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知不知道你那圈子里,有谁在潜娱乐圈的人,不是潜明星,是潜化妆师。那人很变态,但家世很厉害,比尹总厉害的。”
原来他今天他莫名的敌意是为这个,他身上就有这种不自量力的勇敢,就算知道打不过,为了义气也要刺一刺,结果被吓得可怜。
博焱只装作不知道,一脸坦荡地问:“比尹奚厉害的人太多了。那化妆师叫什么?”
苏容抿紧了唇,他的唇有非常漂亮的形状,他皱起眉头的时候,像一朵拒绝开放的花。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了出来:
“叫裴隐。”
-
Rita是在凌晨回到工作室的。
这个时间点,工作室大部分人是下了班的,是个很适合起冲突的时间点,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
罗薇拒绝了其他女孩子一起去吃夜宵的邀请,悄悄地等在工作室。Rita进来,倒挺惊讶,问她:“这么晚还不下班?”
“还有点事没弄完。”罗薇见她往里走,小声提醒道:“BOSS心情不太好。”
Rita有点惊讶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我知道。”
黎商下午去拍了套硬照,卸了妆,正看台本,明早六点飞S城,连家也懒得回了,只能在工作室眯一会儿,见Rita进来,抬起眼看了她一眼。
谁说黎商不能演戏呢,这一个凝视眼神里的内容,足够让任何一个饱经世事的经纪人胆寒。
但Rita自有她的保险措施。
“这台本的导演要改一下。”她亮出自己争取到的筹码:“尹总同意让我来导。”
黎商显然是不满意的,他不可能满意的,尹总的逻辑从一开始就错了,他给想赚钱的人钱,给有梦想的人尊重,但是这圈子就是一个讲钱的圈子,能赚钱的人才有议价能力,所以钱与尊重双收。相比之下,他就失去了吸引力,以前在华天家大业大,资源出众,许多人就忍了,现在百里传媒根基不深,就不能玩这套了。
他不会不知道这道理,仍然这样选择,因为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这圈子的规则如同浪潮。尹奚靠一己之力独扛,自然要付出代价。他自己不在乎这代价,Rita却舍不得。
总是这样的,最不被疼爱的小孩,长大之后最孝顺。
不然她不会这样设计苏容。
黎商的眼睛是墨蓝色,在暗的地方就变成了纯黑,但是比别的黑色要冷,像狼。Rita知道他在权衡,发飙肯定是要发的,但要不要在现在发是个问题。因为他还有别的事要Rita做。
尹总说Rita是合格的驯兽员,她确实是,她驯服不了黎商,不是因为她变弱了,是她的筹码太少了。黎商的选择太多,乐综、百乐、华天,哪个公司不欢迎他?百里传媒只能给钱。而别的公司钱和尊重双给,何况黎蕊是他的逆鳞,倒不是说钱弥补不了,但那需要很多钱,不是一个百分之五的分成比可以解决的。
好在还有苏容。
黎商很快做出了抉择。
“下午苏容没来化妆,又让他的师弟顶班。”他以一个艺人的身份跟经纪人告状。
“哦,我收到他的短信,说要辞职。”
黎商伸手,Rita把手机递了过去,他皱着眉头扫了一眼,冷笑道:“神经。”
Rita自然不会问“你是不是对他发了脾气”,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黎商显然是发了脾气,而且是大脾气,不然不会理亏到要她去解决。
他对于钱和边界的换算非常精明,但是在某件事上,他是纯粹的新手,容易做出不等价的交易。这就是Rita的可乘之机。
“叫他回来。”他把手机扔给Rita:“他敢辞职,让他付违约金。”
“签合同的时候好像违约金数额不多。”Rita露出为难笑容。
“那是你的事,这个综艺他来化,不然我不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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