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长大的尼禄

    正如阿格里皮娜承诺的那样,克劳狄乌斯以前所未有的规模、风风光光地下葬了。

    他去世得太突然,遗嘱都没来得及立,更没有时间宣布新的储君。

    因此,尼禄顺理成章地成为下一任皇帝。

    阿格里皮娜带着御用的裁缝来到儿子的家宅。尼禄即将登基,需要合身的礼服和桂冠,以及一柄象征权力的权杖。

    他躺在罗德经常躺的那颗榕树上,穿着罗德跳崖那天穿的白袍,姿势一动不动,就象结出一层茧子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坚硬。

    尼禄消瘦很多,下颌瘦到显出骨形,很是刚毅。他的手腕骨突出,一只手戴着旧的黑皮革手套,绑带交叉缠绕结实的小臂。

    在看到他时,阿格里皮娜吃了一惊。她本以为向来感性的儿子会一蹶不振,但尼禄实际比想象中坚强许多。

    她从树下仰望他,不知怎的鼻子发酸,眼里涨起一层白雾,唤道:“尼禄……我的儿子。”

    尼禄的睫毛往下阖,冷淡地扫了她一眼。

    阿格里皮娜使劲眨了眨眼睛,将眼里的白雾驱走,恢复一贯的镇定。她环视庭院,几排铜箱银箱码垛在廊柱后,由丝绸捆扎着,箱面的浮雕很是精美。

    “这几天收到不少礼物吧。”阿格里皮娜看着箱子说,“听说你回绝了很多贵族元老上门拜访的请求。”

    尼禄瞟一眼脚下不远处的箱子,脸色冷漠,没搭理她。

    阿格里皮娜叹口气说:“我理解你,尼禄。十三年前,我经历过跟你相同的遭遇。你的父亲死了,死在我的怀里。我当时哭晕了过去,醒来后真想和他一同死去,但他的遗言硬是让我多活了十三年。”

    她默默看向尼禄,问道:“你的亲卫留下遗言没有?只有把爱人的心愿当成自己的心愿,才能有活下去的理由……”

    “我们不一样。”尼禄忽然出声,“罗德没有死。”

    阿格里皮娜轻轻一笑:“当年我也这么欺骗自己。可湍急的洪水、结冰的冬天……你觉得,他能支撑多久呢?”

    尼禄沉默不语,眉头倒挂着不住颤抖。他强行将悲痛压制下去,眼睛充血,坚毅地说:

    “除非我亲眼见到他失去心跳、失去呼吸,否则我就不会放弃寻找他。我这一生都悲观对待所有事;但唯有这件事,我一定要乐观。现在全世界都在放弃他、以死亡为借口渐渐遗忘他。但我不能这样,因为我是他的男人,不是一个只会哭的懦夫!”

    “噢……我可怜的孩子……”阿格里皮娜摇了摇头。

    尼禄继续说道:“罗德说过,永远不会把后背留给我。我同样也是,无论他是生是死。”

    “你不能这样。”阿格里皮娜满脸的复杂神情,“你得学会接受这一切,我的儿子……”

    “我不接受!”尼禄打断她说,“我不要对命运逆来顺受,不要在大悲之后自我疗愈,不要在没有罗德的时间里展开什么新的人生!”

    阿格里皮娜皱起眉,严厉地训责道:“难道你偏要和命运的力量抗衡吗?!你太不自量力……”

    “对。”尼禄猛然攥紧戴着黑手套的手,“我偏要让寒冰有温度,要让残酷生出浪漫,要让悲剧迸发出笑声。”

    “荒唐……”阿格里皮娜还保持着严肃的神情,但声音却变得虚弱。

    “你做不到的,尼禄。或许你该少看些热血上脑的英雄事迹。就算是‘我来,我见,我征服’的恺撒,结局也是被一众元老捅死在台阶上……”她语气沉重地说。

    尼禄斜母亲一眼,松开攥紧的拳头,淡淡地说:“做不到也无所谓。命运怎么安排是他的事,我要在他的压制下争取最大限度的自由。”

    阿格里皮娜睁大双眼。这些话语象打铁一样一下下击打她。她瞬间想到当年元老院里意气风发的丈夫。

    那时,年轻的多米提乌斯用希腊语做演讲,元老们质疑他的措辞不尊重神明。

    “为何非要和神明平起平坐?”白袍的多米提乌斯神色冷峻,气质是浑然天成的霸气,“看看神话里讲的吧,朱庇特充满色│欲和贪念,也没什么了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随着父亲和哥哥来元老院旁听的阿格里皮娜,对这个霸气又帅气的青年一见钟情。

    阿格里皮娜在泪眼婆娑中冲白袍的儿子说:“你真的长大了,尼禄……”

    这时,家奴从门口走来,对母子俩禀报说:“主人,有位燃料商想拜访您,他就站在门口,不停地摇铃铛。”

    阿格里皮娜悄然抹去眼角的泪花,板起脸说:“商人?想在新帝面前推销自己吗?直接赶走他……”

    尼禄躺在树上自言自语道:“燃料商……”

    他一阵思索,猛地从树干上弹坐起来,高声问道:“他叫什么?”

    “好像叫维吉尔。”家奴说,“但他的姓氏并非贵族。”

    尼禄从树上跳下来,命令道:“让他进来。”

    阿格里皮娜疑道:“你怎么能让一个连骑士都不是的商人进入家宅?”

    “我认得这个人。”尼禄经过她时说,“他是罗德的朋友。”

    ……

    一身肥肉的维吉尔见到尼禄时,没有再谄媚地巴结了。他风尘仆仆,满脸严肃的神情,安安分分地为尼禄下跪行礼。

    “我昨天才回到罗马,之前一直在高卢进货。”维吉尔说,“一进罗马城我就听说……”

    他静悄悄瞄尼禄一眼,又低下头去,“几乎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

    尼禄冷着脸说:“如果你是来给罗德悼念的,那大可不必。他只是下落不明,并没有死。”

    “不是。”维吉尔认真地说,“和你一样,我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这么多年,我和他同吃同住,深知他的强大。他是掉进蛇窟、都能一边吃着烤蛇肉一边悠闲走出来的人。”

    尼禄想象着罗德黑衣黑发、行事利落的样子,心里一阵钝痛。他咽一下涨得酸痛的喉咙,克制着情绪说道:“看在你和罗德交情的份上,我可以购买你的燃料,用在典礼上。”

    “哦不……我今天过来,不是来推销燃料的。”维吉尔想了想说,“虽然和燃料的确有那么一点关系。”

    尼禄抬眼,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维吉尔从怀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见。

    “这是购买燃料的合同,是我一个月前和维斯塔神庙的大贞女签订的。她一次性购买三个月的量,当时还是我和几个奴隶一起把货搬卸到仓库的。”

    尼禄接过合同,仔细研究合同的章印。章印的材料是朱砂,图案是一炬圣火。整个罗马只有官方的神庙能蘸朱砂作章印,图案也是唯一的。

    维吉尔又掏出另一张合同。这张合同更新更平整。

    “就在昨天晚上,大贞女又给我捎来紧急口信,说是燃料短缺,让我尽快送货。”维吉尔凝重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神庙的燃料耗得比浴场的橄榄油还要快,这让我不得不联想到拉丁姆那场原因未知的大火。”

    尼禄忽然觉得一阵窒息。

    “罗德就是因为那场火,而被皇帝治罪的吧。哦……”维吉尔畏畏缩缩地看他一眼,补充道,“应当是上一任皇帝了。”

    尼禄捏着合同,前额的青筋突突直跳,“你有没有问大贞女,库存充足的燃料为什么会短缺?”

    “没问。”维吉尔缩了缩脖子,“我不敢问。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商人,祭祀、圣火这样圣洁的事务,是容不得受人鄙夷的商人插嘴的。”

    他挺直大腹便便的身体。身材发福的他竟显得有一点庄严,“如果是平常的燃料商,就会老老实实地供货,还会窃喜多赚一笔。但我不一样。罗德是我出生入死的战友,是科西嘉最优秀的军人,最后却被逼自杀。老实说,我不服,所以我要把任何可能危害过他的事讲出来。”

    尼禄将两张合同叠在一起,深深呼吸,凝重地说:“谢谢你,维吉尔。”

    “不必谢。和您一样,我也关心着他。”他瞅了瞅尼禄袖子上的紫色条纹,有点自卑地说,“只是我和您完全没法相比了……”

    尼禄听到这话,脸色一变,无声无息地盯着他的脸,盯了很久。他的目光直直打在脸上,维吉尔觉得脸皮灼热,几乎忍受不住这种压力,将红透的脸深深埋下去。

    许久之后,尼禄闷闷开口道:“还是要谢谢你,维吉尔。今天我就会查燃料异常的事。”

    “这件事交给我。”阿格里皮娜在他背后冒出来。

    尼禄转过身,这时他才以正眼看他的母亲。阿格里皮娜穿着黑丧服,黑绸缎制成的丧服在冬日暖阳下熠熠反光。

    “你还未正式登基。我是皇后,有权处置一个贞女。”阿格里皮娜说,“我有一百种法子让她解释燃料为什么会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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