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骑马来到长兄的家宅,手里提着一双绣有紫丝线的军靴。
乳白的长袍象泡沫一样覆盖他。他的小腿包裹着铁甲,宛如铁棒一样击打着马匹。
他跳下马,叹出一口无奈的气,脸色如上锈一样沉重。
之前他与兄长吵得不欢而散。顾及亲情的他主动来向门希示好。
门希听到禀报,脚步如水母飘动般走出来,于是他看向安东尼的眼神也显得飘忽不定。
他披着铠甲,颗颗甲片象鱼鳞一般织在他身上,被阳光反射出银鳞色的光。
他轻飘飘的眼光落到安东尼身上,嘴里闪出幽闪的字眼:“你还是个骑士,不能穿元老才能穿的白袍……”
兄长的告诫使安东尼喜悦,光亮如白鲨般跃起在他海蓝的眼眸里。
“都怪那群比烂泥还恶心的海盗!”安东尼如一只飞鱼一样蹿到他身边,“是他们搅乱了我平步青云的计划!”
他亲密地挽住门希的手臂,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为了让财产早日达到元老的级别,我每天不得不与一群没教养的商人交涉,那简直就是噩梦!”
门希沉着脸,干练宛如粘液般渗出他的皮肤,“经商来钱太慢,你倒不如立点政绩。一片奖赏而来的土地,能抵得上两船丝绸的价格。”
安东尼狡猾的眼珠转动两圈,攀紧了门希的手臂。谄笑宛如阴沟般咧开在他的唇角。
“果然这个世上只有你对我最好……”他以一种不符年龄的撒娇口吻说。
他打量着门希的脸色,谨慎地开口道:“那天……是我的态度不好。当时我的头脑热得就象被巫女施了妖术……”
门希摇两下头,眼中飘过一点微弱的锋意。他努了努嘴说:“……算了。”
安东尼松了口气,肌肉紧绷的肩膀如释重负。
“我不像你这么聪明,哥哥。没什么学识的我只能通过经商来赚钱……”他的眉眼间跃起一丝羡慕。
“我梦想能成为一名穿白袍的元老……”他越说声音越低,自卑如长刀般刻入他的语气,“但现在我只有那点可怜的军权,连一个指挥官都可以不听我的指令……”
“不要急。”门希沉着地说,“我会在元老院为你开辟席位的。”
奴隶端着铜盆走上来,为做客的安东尼洗干净手,还尽责地给他涂抹一层羊脂膏。
奴隶的满头银发如火星般掉进他的眼里。
愠怒的红色在安东尼脸上升腾着,被他的理性拼命地压制,宛如网中困兽。
“现在你连奴隶都要买银发的了?”他语气不善地说。
门希怔一下,怀念的话语从他唇齿间婉转地透过来:“我只是在追忆他而已。”
安东尼的不满如沸腾的水泡般咕咕冒出。他无法压制这种长久累积的恼怒,眼角已有轻微的红色。
“他不值得你这么做。”他嘀咕着,“我听说……你还去向尤利乌斯请求近卫军长官的位置……”
憋闷的字眼从他唇齿间一个个蹦出,“一个立下战功的将军去当个侍卫……这太荒唐了!”
“然而这并不能动摇我的权力。”门希连忙辩驳。
他压低下颌,一片暗影如冥水般掩埋他的口齿。他垂坠的眼睑略微发颤,那是一种扭曲的眷恋。
“我要的,不过是个本该属于我的名号而已……”他低声说。
“可卡里古拉只要他的泰勒斯。”安东尼终究是忍不住,小声咕哝一句。
门希松弛的面颊痉挛一下,深暗的蓝眸宛如夜间沉海。一种久远的痛苦占据他的脑际,如食肉之虫般啃噬他的头骨。他的身体象是被电击般,脸色于一瞬间就面如死灰。
“我不想再因为同一件事跟你吵架!安东尼。”门希不悦地说。
安东尼顿了顿,识趣地闭上嘴。
奴隶收好羊脂膏,亲吻主人的脚后跟,安静地退去了。
他的脖子上戴着珍贵的宝石项链,门希对他不薄。
安东尼摸两下鼻子,好整以暇地说:“眼下罗马的局势已定。麦瑟琳娜是皇帝的妻子,将来又会成为皇帝的母亲……”
得意在他的口吻深处隐隐跳动:“我已经占据了巨大的优势!”
门希想了一会,神色担忧地说:“也许到时候他会更新鲜的男宠去满足她。要知道,她是个出名的欲壑难填的荡|妇!”
“那就随她!”安东尼不屑一顾,“那个头脑空空的贱|人,就只能倚靠她的父亲作威作福!要不是尼禄那个小倒霉鬼得了疟疾,她一定不是阿格里皮娜的对手!”
门希直立着,一丝戒备绞紧在他的眉心。他眉间的皱纹宛如沟壑。
他心有余悸地说:“阿格里皮娜凭借奥古斯都的血脉,已经笼络了法院。法院里那帮思想陈腐的老顽固们,就象水蛭贴紧血肉一样攀附她!”
“她就是一只冬天里的苍蝇,飞不了多长时间了!”安东尼揶揄道,“尼禄一死,她就会被麦瑟琳娜找个机会流放到行省。据我所知,得了疟疾的人多半不会存活。”
门希默认。他的肩甲被凉风吹动起来,如一片干燥的罂|粟壳。
……
卧室里的药草味浓烈得有点呛鼻,宛如吸入一口密集的烟灰。
此时夜深,已经月上枝头。
尼禄象一颗枯草一样蜷在被窝里,鼻息是丝线般的轻弱。他的两腮凹陷下去,颧骨孤傲地高出。他已经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奴隶忙活着,将药草水洒在他的床榻。尼禄睁开眼,眼珠好象凝固成水泥一样呆滞。
他刚刚从一场昏睡中醒过来,宛如从深渊爬出。
罗德走进卧室,脚步飞快,如一阵疾风般来到病榻前。
一层薄汗罩在他的脸庞,在烛光下宛如一张镶满钻石的面具。
他的长发打着卷,被汗黏在脖颈上,黑衣也落了泥灰,散发着一股海腥味的潮气。
尼禄水泥般的眼珠移了移,苍黄的眼底倒映出一抹凌厉的黑影。
他张了张嘴,言语从干涩的喉咙飘出,好象一粒粒尘沙:“……你今天一整天去哪儿了?”
罗德笑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
他坐上桌子,笔直的双腿随意交叠,从果盘里拿出一只苹果。他用沾满沙泥的袖子蹭掉上面的灰,咬出响亮的一口。
心性悲观的尼禄此刻感到绝望。他陷入病痛,比平时更敏感,竟然产生了一种对人性的失望。
“就连你……也……”他无法继续说下去。
酸涩从他心底涨起来,一点点销蚀他的血管。他的眼眶里泛起雾气,枯紫的双唇隐秘地震动。酸意好象挣扎在蛹壳里的飞蛾,即将从眼睑处喷涌而出。
罗德沉缓地靠近床边,如乌云一样伏下身子。
他摸上尼禄凉凉的额头,“烧退了。”他说。
尼禄用手背挡住眼睛,惨白的脸如血滴入水般有了一丝晕红。
罗德拍了拍他的脸,笑着说:“消极什么?”
他凑近他的鬓角,可称为热烫的双唇在动弹。他稳固的气息如爬虫般钻进尼禄的耳朵。
年少而细腻的尼禄缩一下脖子,产生一种欲拒还迎的羞涩。
“穿好衣服,我要带您去个地方……”罗德声音低沉地说。
于是尼禄裹得象一只毛熊,脚步笨重地跟着他上了马车。
两人辘辘地来到海边。
天与海都是暗色,交融得没有界限,那么海不过是褶皱了的天空。一轮圆月在极远处,好象一颗倒吊着的灯烛。
尼禄缩在斗篷里,过于瘦弱的脸庞使他神情阴鸷。他的眼窝深陷,覆有一层浓黑的影子。银发被月光照得象透明的蛛丝。他鲜厉的红袍象一颗坚硬的朱砂,硌进这过分安宁的夜海。
略带腥气的海风扑打在他低烧的脸上,他舒服极了。
罗德走到海边,棉絮般的浪潮流动在他半身。
他忙活着,在那里架起一只圆环,环上扎着一圈黑布。
在尼禄的视野里,月亮就恰好被圆环卡住。
海面偶有浪花滚来,浪潮声如虫蟊蠢动般在暗处涌动。
罗德走回尼禄身边,走姿轻盈得如黑丝绸飘至而来,海滩上被踩出一长串漂亮的脚印。
尼禄惊疑。他的眸中蹿出一丝火热,被夹在浓密的两睫之间。
“这是什么?”他抬手指向圆环。
“一会您就知道了。”罗德眼里流转着碎星般的泽光,“我费了一天时间弄这个!”
他冲尼禄神秘地微笑,接着就点燃火把,稍作瞄准后朝圆环一扔。
火把如车轮般辗轧过空气,一端的火苗在暗夜里划出一圈圈连续的圆。
破风声响动几下,火苗如蜻蜓点水般擦过圆环,黑布即刻就被引燃。
金黄的火焰沿着圆环跑一圈,画出一只熠熠闪亮的圆圈。
倒映在尼禄金棕眼眸中的光点也转一圈,宛如在乳黄树脂里游动的细小飞虫。
“上面的黑布浸透了油。”罗德轻轻说一句,燃烧声夹杂在他的话语中。
视觉下,月亮就这么长出一圈飘忽跳跃的火焰。它在燃烧,好象火神伏尔甘从嘴里吐出的一颗火球,马上就要坠入海里。而时间恰恰定格于此。
尼禄满脸惊艳。他的斗篷帽被海风吹落,他也没有察觉到。
“那是昆汀送来的丧服……”罗德把乱乱的鬓发挂到耳后,桀骜绽开在他勾翘的唇角,“我想烧它。”
尼禄愣神。他从没有过如此诡谲的视觉。这种激荡的、颠覆常识的画面,打开了他观察世界的另一双眼。他有一种行将胀裂的感动。
尼禄蜜色的眼眸一动,就将罗德的侧颜揽入其中。
火光宛如金箔般贴附在他的黑眸,他的五官是不可名状的俊秀。罗德的魅力,是从灵魂深处自发而来的;而这种魅力太甚,终于从皮囊中满溢出来。
过于美丽的事物,总是蕴含着什么哲学。
尼禄产生一种信仰式的倾慕。
罗德揽住尼禄的肩,飘逸的发丝拂在他耳边。
“喜欢吗?”罗德轻语。他略带慵懒的嗓音宛如神谕。
“嗯!”尼禄使劲地点头,久违的童真满覆他的面颊。他激动地抓紧罗德的手,病恹恹的相貌好象点亮一般恢复生气。
罗德狡黠一笑,突然搂过尼禄,将下颌放到他单薄的肩膀上。
他的微笑十分柔和,原来他的内心是坚固贝壳里的嫩肉。
他的声音十分温柔,好象珠贝那样圆润而干净:“生日快乐,尼禄。”
尼禄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罗德站直身子,又是那副凌驾一切的强硬气质。他时刻都能保持无懈可击的架势。
“今天是您的生日……”他随性的声音被海风吹得时大时小,“您有什么心愿要许?”
尼禄迷恋般地紧盯罗德的美目。眩晕感中,他凭直觉,几乎是脱口而出:“我想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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