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帐里响起一阵轻笑,稍带一点讥讽的意思,有少年特有的爽朗。笑声不疾不徐的,象一只波浪线那样延伸,又象一枝轻巧的小箭悠悠地射过来。
其实尼禄笑得很轻很柔和,却太过明晰,就象一滴水银落于水中那般固守其身。任何接触这滴看似圆润可爱的水银的人,都会中毒而死。
“尼禄,不准对神明不敬!”阿格里皮娜推搡他一下,尖声吼道,“快乖乖坐好,把双手举过头顶给众神道歉!”
尼禄继续笑几声,全然不顾母亲的管束。他如雾团的黑影在纱帐后抖动,象骤雨之前的阴云涌动。
他摆开一种温柔平和的腔调,悠然地捋顺衣袖折成的褶皱,慢悠悠地说:“真遗憾。我长着一双手,并不是为了捧神明的两只臭脚。”
“噢!神啊……”阿格里皮娜慌乱起来。她将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地小声念叨:“愿神原谅这个无知的孩子……愿神忘却这句无礼的蠢话……”
尼禄无视她的反应。
他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与纱帐近得几乎相贴,好象即将要破开纱帐走出来。
他的剪影投射在金纱上,在烛光中微微攒动,笔直而挺拔,有一种厚重的意味。
“开始吧。”他说起话来总是很温吞,“我已经等不及了。”
祭司们搬走预言台,在那里堆砌木柴点燃篝火。篝火烧得很高,象火神的舌头直舔穹顶。奴隶端着雕花果盘走上来,为身份高贵的母子擦手,往银杯里斟满葡萄酒。怀抱里拉琴的乐师打扮俏丽,十指一动,就拨出一段优美的和弦。
圣殿撕下了庄严的面纱,显露出欢愉的本来面目。
这才是罗马。
罗德从象牙盅里抽取蜡签,上面刻着竞技对手的名字。
他的对手是个健壮而矮小的色雷斯人,手握一把带倒刺的短刀,最擅长近身作战。他身披亮闪闪的战甲,看起来就象一只油亮的甲虫。
罗德只执一把长剑,剑锋顺着笔直的小腿下指,黑甲象流沙般包裹他全身。他的五官几乎被铁盔完全遮挡,这使他的黑眼睛如紧嵌在铁面具之上的黑宝石。
色雷斯人象只蜘蛛一样跳过来,短刀在他手里变戏法一样打旋几周。
战斗的号角已经吹响。
罗德在战斗方面向来性急。他握起剑,就朝色雷斯人冲去,速度之快使他的影子一瞬间就拉得极长。
他一开始就来势汹汹。色雷斯人惊晃一下,短而有力的腿在地上横扫一圈,飞扬起一层云雾般的尘沙。
罗德跳过他的扫腿,篝火的火光象红藻一般映在他的黑甲上。他如老鹰俯冲捕猎一样,伸手薅住色雷斯人的肩甲,用膝盖重击他的下巴。
四周隐隐有惊叹声。他的招式象伐木般摧枯拉朽,连乐师都惊得不小心弹错了音。
色雷斯人痉挛般地喷出一口血。他抹掉嘴角的血,腿脚已经有些不稳。
他暗下眼神,象游鱼一样弹跳过去,挥起勾有尖刺的短刀,划出一道白蛇般的弧线。
罗德用剑抵御。铁与铁摩擦砥砺出齑粉,火星象一粒粒金花一样绽放。罗德的剑太长,使他在力量上处于劣势,短刀以毫厘之差晃荡在他脖颈前。
他向后伏低身体,双膝跪地往前一滑,躲开了短刀的威胁。
短刀的尖刺勾住他的头盔。随着他向前滑行,头盔顺势被尖刺一下子撬掉了。
罗德向前一个空翻,落回到地面。他的长发如黑墨滴水一般散下来,极为俊美的五官尽露,象尘封已久的艺术品突然被拂去灰尘,十分惊艳。
围观的女奴发出惊呼,有几个甚至兴奋地跳了起来。
“长得象娘们的、狡猾的家伙!”色雷斯人脸色铁青,懊恼地骂了一句。
罗德提起长剑,剑刃在掌心旋转一周,剑光逆行他的周身。他再次先发制人。
两人屡次短兵交接,在拉锯战中均有所受伤。他们都流了血,打得大汗淋漓,样子不免狼狈。罗德一边的肩甲被短刀削掉,锯子般的锁骨裸|露出来。
色雷斯人粗喘着,肺部象风箱一样呼呼出气。他连连败退,脖子被划出好几道剑伤。
他的体力已到极限。
他拨弄了一下刀柄,咔地一声触动里面的机关。
刀柄末端立刻弹出两根长针,如幽灵一样威胁性地指向罗德的颈项。
电光石火之间,罗德的眼光于刹那间凝聚成针。他没有躲避,固执地逼近色雷斯人,肩膀一下子就被长针刺穿,带血的针尖如笋一般顶出他的肩胛。
色雷斯人被他自毁式的举动震惊得愣住。
剧痛只使罗德皱了一瞬间的眉。他的前额已冒出冷汗,视线象鹰喙一样勾住色雷斯人的眼底,仿若一个前来索命的冥界修罗。
“你输了。”他勾起一个残忍的微笑,眼中火光宛如鬼火。
他抽出护身符,将那根细长的铜条猛地没入色雷斯人的喉咙。喷涌的鲜血浇了他满脸。
沾满血的铜条象梭子一样飞出。
色雷斯人仍旧是一脸的不可置信。他睁着大眼倒下去,脖颈破开一个血洞,汩汩冒出鲜血。
这场血腥的鏖战胜负已出。
罗德忍着疼痛将钉在肩膀的长针拔出,双眼随即被溅出的血糊住。
他抹一把眼睛,黑亮的眼瞳嵌在粘稠的血里,有很顽固的意味,宛如屹立于岩浆之上的、被烫火包围的黑礁石。
他微微气喘,朝四下扫视一圈,罩着血气的眼睛里有寻觅的意思。
“它在这儿。”
少年的声音温柔极了,象一片旋转打晃的柳叶,晃晃悠悠地落下来。
这声音挟带前世的记忆一齐袭进脑际。一向雷厉风行的罗德,终于产生了平生头一次的错愕。
他的思绪飞快地倒回。那些久远的、死别的羁绊,从来都不会被惯于漠视的他忘记过,好象是生长在意识之外的一堆杂草。
而尼禄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这是十四岁的尼禄。
他长着一头卷曲而浓密的银发,未褪尽的稚气荡开在他眉目间,骨架是少年特有的纤弱,一副温和、彬彬有礼的模样。他的五官立体而帅气,眉骨高昂,在眼皮处蒙上一层阴影。这使他无论做什么表情,都暗含一点阴鸷的气质。
他看起来很健康,还不是当年驼背和罗圈腿的样子。
他们两人暌违了死与生,现在又另辟蹊径地相遇了。
尼禄微微仰头,篝火的光泽斜射进他的眼底,使他浅棕色的眼珠象半透明的琥珀。
他握紧拳头,抬到罗德眼前。
他的手指没有血色,苍白到令人担忧的地步。一堆宛如彩虹的宝石戒指套在他指间,近乎要压垮他纤细的骨骼。
罗德注意到,尼禄的指甲隐约泛黑。
他眼神微变。
“还给你。”尼禄轻声说。他的唇角保持着适度的卷翘,十分柔和。
他打开手掌,上面是带血的护身符。鲜血晕染他的掌心,象是皑皑雪地里的一抹艳红。
罗德容色紧绷着,伸手去拿护身符。
他坚冰般的指头刚刚触到他的手掌,尼禄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手,象食虫草合上叶片、困死猎物的那一刻。
罗德想抽回手,但没有成功。
尼禄顿了一会,慢慢松开手,语气里有类似天真的、幼稚的气味:“你应该向我臣服的。”
罗德取回护身符。他不打算做什么以下犯上的蠢行,而是恭敬地屈膝下跪,将胸膛压低伏向地面,颈项始终是不容侵犯的笔直。
他捧过尼禄的脚踝,轻吻了他的脚背。盘绕在他肩胛的筋骨优美地起伏,肌肉拉长又收缩,十分饱满有力,蕴含一种独特的人体美。
这吻的力道太轻,绝对不会比雪花落地的那一刹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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