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钱你准备怎么办”柏易整理着账本,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章厉坐在长椅上,一双长腿斜斜的搭在前面的桌子上,他双手环胸,头发遮住了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现在这个狭小的休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陈俊翔买饮料去了,这个时间段没人来打台球,一时之间这个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俩。
柏易提醒道“你家房子的房产证在谁手上户主不在也卖不出去吧”
“只要有房产证就行了。”章厉没有抬头,“剩下的事他们会想办法。”
这个任务世界好像法制并不健全,尤其在这个偏远县城,更是一片混乱。
柏易脸上微笑着,心底却叹了口气,现实好像要把章厉逼向绝路。
早逝的母亲,有家暴习惯又欠钱躲藏或是逃避父亲,将要拿去抵债的房子。
他背负着算是巨额的债务,一步步被逼到深渊里去。
最后有那样的结局,也在意料之内。
“如果你一时半会儿钱不凑手的话,我这里还有”柏易坐到章厉身边,表情温柔,态度和煦,像是可靠的知心大哥哥。
他揽住章厉的肩膀,把头凑到章厉眼前,嘴角含笑。
几乎是瞬间的功夫,章厉忽然感受到了柏易的鼻息,他的眼前是柏易的脸,是柏易那双温柔的眼睛,那双眼睛此时只注视着他一个人。
柏易表情错愕,他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着忽然站起来的章厉。
“不用。”章厉的表情堪称冷酷,哪怕柏易此时只能看到他的半张脸。
章厉的拳头紧握在身侧,他的牙根紧咬,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会自己想办法。”
柏易忽然想充满恶意的问你能想到什么办法你怎么拿得出那笔钱你不接受我的帮助就只能找那位霍哥或是向那位杨哥妥协,相比较而言,显然是接受我的帮助付出的代价最小。
但涵养和习惯让柏易把这话咽了回去。
柏易依旧在笑,可眼中冰冷,他一再跟一个人示好,却一直碰壁,他的耐心再好,此时也到了临界点。
章厉忽然说“我不想拿你的钱。”
“那不是笔小钱。”
“不值得。”
柏易轻轻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的时候,依旧是那双温柔又充满温度的眼睛。
“那你想到办法了”柏易看着他,“一万多块钱现在看起来很多,但随着通货膨胀,市场经济的高速发展,一万多块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普通的数字。”
“所以你不用担心还不上我钱。”
柏易“而且这笔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他的目光很专注“没有你重要。”
不是值不值得,而是重不重要。
章厉却没有松口“我会想办法。”
他从小到大,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没有人向他伸出援手,他已经习惯了孤立无援的现实,前面是万丈深渊,后面是悬崖峭壁,他不能停下,也无处休憩,他只能一直朝前,直到没有前路为止。
既然他已经站在深渊面前,就不能把柏易也拖下去。
柏易也站起来,两人肩膀并行,他轻声说“不管你准备用什么办法去筹这笔钱,只要你开口,我这里就有。”
章厉转头看着柏易,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他听见了这话,却不会真的去做。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章厉照旧跟柏易一起上班下班,有时候晚上在外面吃,有时候是柏易做,柏易也由此知道了章厉的口味,比如章厉不爱吃菜,只吃肉,喜欢吃味道重的菜,不吃水煮蛋,煎蛋爱吃溏心的。
柏易观察着章厉,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仔细的观察过一个人了,他从章厉的身上看到了他从没看过的东西。
在章厉之前,他并没有接触处于社会底层的人。
他很受欢迎,活得风光霁月,他总是有很多朋友,人人都认为他是个温柔又善良的人。
时间久了,柏易自己也陷入了幻觉,好像他真的是个好人。
然而每当他去做“好事”的时候,他又会突然发现,他不是因为自己饱富怜悯和同情心去关心别人,他在做任何一件事的时候,都会在脑子里清楚的盘算出自己将付出什么,又会收获什么。
但从没人发现过他的真面目。
那隐藏在温柔善良坚硬外壳下的真面目,如果真有一天被人发现,可能会叫人作呕吧
但章厉跟他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虽然章厉寡言少语,又总是带着叛逆期少年的冷漠桀骜,可他不会伪装自己,他是什么样,就表现成什么样,不勉强自己去和别人当朋友,也不勉强自己去做一个别人眼中的“好人”。
即便他活得艰难,却也没有想过变成另一个人。
柏易甚至不知道他跟章厉相比,到底谁活得更累一些。
出身社会以后,柏易再没见过像章厉这样的人,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被世事磨砺的更加圆滑。
哪怕是学生,都会想着怎么跟朋友接触,更受女生欢迎,他们会潜移默化的改变自己,以期得到自己预想中的结果。
叛逆期的时候嘴里说着“我就是我,不会去在意别人的目光”。
可叛逆期过了,从幻想世界走向现实,还是会不自觉的妥协。
人们总是活在他人的目光中,想要避免,又无可避免。
柏易坐在沙发上,看着章厉从门外走进来,两只手分别端着两碗面,章厉只会煮面,味道一般,能够果腹,他的手掌大而有力,上面有老茧,不会觉得面碗烫。
章厉把碗放到桌子上,又抽了两双筷子摆上去,这才转头对柏易说“吃面。”
放下手里的书,柏易走到了餐桌前,章厉已经提前拉开了椅子,他只需要坐上去。
两人无言的吃着面,柏易看向章厉,章厉正埋着头。
章厉表现的太平静了,好像他身上没有背巨额的债务,也没有一个欠了钱跑路的老爸。
这一天章厉表现的很正常,他最近都借住在柏易家,昨天他找霍哥提前预支了下个月的工资,并把这笔钱全都给了柏易。
柏易没有拒绝。
人都是有自尊心的,尽管这自尊心在旁人看来毫无必要。
这个白天,章厉撬开了自家的门钥匙被章武带走,一起失去了下落。
柏易没有跟过去,因为章厉表现的很明显,他不想柏易跟过去。
门一打开,章厉就走进屋内,反手关上了门。
他不愿被柏易看到门内的场景,这个破旧,肮脏,充满了酒瓶和垃圾的屋子,就是让柏易看一眼,章厉都觉得这是对柏易的亵渎。
在他看来,柏易这样的人,应该住在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里,进出都坐着小汽车,一辈子不用跟柴米油盐打交道,他应该活的潇洒又温柔,所有人都只能仰视他。
章厉收拾着自己那点可称为“无”的家当,弓着腰装进袋子里。
他发现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不久,还没来得及体会其中的酸涩和疼痛,就忽然发现,他其实连做梦的资格都没有。
他奢望的那个人站在云端上,他却在污泥里,半个身体都被陷在其中,动弹不得。
他连跟对方做朋友的资格都没有。
因为他一无所有,生而贫穷。
对方喜欢看书,他却连高中都没有毕业。
他既不能做对方灵魂上的友人,也无法在金钱上给对方帮助。
章厉深吸一口气,他握着衣服的手捏成拳头,室内没有开灯,只有章厉一个人孤零零的站着,他觉得疼痛,却不知道这疼痛来自哪里。
明明一直活在黑暗中,为什么一定要看到光呢
如果不是光的忽然到来,他也不会觉得黑暗难以忍受。
尤其是他清楚的知道,这道亮光不属于任何人。
章厉抬头,在微弱的光线下看到了挂在客厅墙上的结婚照,照片上他的母亲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父亲也拘谨又害羞的微笑,他们握着手,虽然没有穿婚纱,但谁都能看出这是结婚照。
因为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可依旧走到了绝路。
母亲自杀,父亲成了个自私癫狂的废物。
他还没来得及感受爱意,就开始面对数不清的恶意。
章武骂他是杂种,亲戚们认为他是不学无术的混混,总有一天会走上章武的老路。
章厉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通红,但里面充斥着的不是悲伤。
而是求而不可得的痛苦。
他找出了房产证,也找出了父母的结婚证以及户口本。
把这些放到袋子里以后,他抹了一把脸,终于开始认真打量这个他生活了十多年的“家”。
最终他提着袋子,在屋外透进来的光亮下,缓缓关上了门。
就像把过往的一切都关在门内。
舍弃的一干二净。
“回来了”柏易听见敲门声,给柏易开门的时候习惯性的说道。
章厉没有应答,他站在门口,明明穿得齐整,却叫柏易觉得他像只丧家犬那样狼狈。
柏易放低了声音“怎么了”
章厉没有走进屋子里,他只在门口站着,不愿意去看柏易的脸和眼镜。
在诡异的沉默过后,章厉的声音响起,艰涩却坚决“我准备把房子卖了,钱也想到了办法,以后我不住这儿,也不去台球厅了。”
柏易愣神,章厉却继续说“等到了地方,我会给你写信。”
柏易眉头紧皱“你要去哪儿”
但章厉没有回答他。
章厉提着袋子,眼睛看着柏易的脚尖。
柏易穿着拖鞋,他的脚背很白,趾头圆润,他没走过长路,也没吃过苦。
章厉沉默着想。
他能把所有苦都吃完,让眼前这个人过上配的上他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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