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栋梁扛着俩箱子背着个大包从人群里挤出来，远远就看见他老娘戴个大军帽站在火车站广场中央左顾右盼。他赶紧下了出站口的楼梯，朝他妈的方向喊了一嗓子：“妈，瞧哪儿呢，你儿子这儿！”
他妈终于瞅见他了，骑上小电驴过来，哈着白气说，“不是说两点吗，咋这时候才到？”
“火车晚点了，经过湖南那块儿正下暴雨，停了好几个小时。”赵栋梁把背包卸地上，瞅着他妈骑过来的小电驴，“怎么不叫爸开三轮来接，你这电动车没法驮行李啊。”
“你前几天寄了好多东西回家，我们以为你没啥东西再要带回来。”杨新梅把箱子拎起来放后座比划位置，“再说你爸今天给人整酒席去了，没时间。”
赵栋梁“哦”了声，揉了揉勒疼的肩膀：“别比划了，放不下的，我打个车回去算了。”
杨新梅看确实是放不下，只好把箱子搬下来，和儿子一起拦出租。
年末返乡人多，火车站又在一个比较偏的位置，因此出租车生意格外火爆。赵栋梁挥着胳膊招了好半天才拦住一辆，一问价钱，竟然高得叫他们咋舌。
“到荷叶村一个人两百。”
“两百！你抢钱那！”杨新梅当场就叫了出来，“我坐个班车才5块钱。”
“那你去坐班车撒，能挤上去有鬼了。”出租车司机一脸的不耐烦，“快点，走不走，我还要接生意了。”
赵栋梁摇了摇头，两百一个人实在太黑了，从火车站到他们村也就半个小时的车程，平常坐班车几块钱，打车也就四五十块，就算春节期间涨价，也不至于蹿了火箭似的坐地起价。
司机毫不犹豫踩了油门走了，母子俩只好继续找空车。因着连续几趟火车的到站，人越来越多，开往各城镇的班车和出租几乎全是爆满，赵栋梁招了半天也没再招到一个。就在母子俩犹豫要不要打电话叫他爸开三轮摩托过来时，一个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年轻男人走了过来。
“赵栋梁？”来人不太确定地喊了一声。
赵栋梁看向他，惊讶道：“刘志攀！”
“是我是我，几年没见，差点认不出你来。”
这人正是他的初中同学，隔壁刘家村的，从前他们经常约了钓鱼摸虾的小伙伴，大学放暑假还一起去母校打过球，毕业后这几年倒是没怎么联系。
两人寒暄了一会，刘志攀得知他们打不到车回去，忙说要送他们。他自己有车，今天是来车站接人的。不过要接的人还没到，得等等。
赵栋梁没推辞，把行李搬到了他的后备箱里。杨新梅见儿子有车能坐，自己便先回去了。赵栋梁和刘志攀又聊了一会，互相了解了一下近况。他自己是大学毕业就去了鹏城，在一家数字传媒公司做策划，如今已升为部门经理，不过回来前他辞职了，不仅辞职，连鹏城都不打算呆了。刘志攀则是读了个大专，毕业后就跟他家里人到帝都做生意，几年混下来，小有资本。
“你干的不挺好，怎么不想在鹏城呆了？”刘志攀问他。
“不自在。”赵栋梁抽了口烟说，“工作在格子间里，生活在鸽子笼里，憋得慌。而且那房价不是我等小老百姓高攀得起的，工作十年还不知道能不能买个厕所。与其在那儿耗着，不如早点另寻出路。”
“也是，我在帝都这么多年，也从没起过在那儿买房的念头。”刘志攀也点了颗烟抽上，“以后打算去哪儿？”
“上省城看看。”
“省城还行，离咱老家近，房价也才一万多，就是工资比鹏城低点。”
两人正聊着，又一波人从出站口出来了，其中有个小姑娘拎着行李箱，噔噔噔冲着刘志攀跑过来。
“哥，我回来了。”
刘志攀赶紧吐掉烟去接姑娘手里的行李，喝斥她：“慢点，说了多少回，别总是跌跌撞撞的。”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
三个人上了车，这姑娘估计有点神经大条，这才注意到多了个不认识的人，好奇地问她哥是谁，刘志攀便做了介绍。小姑娘挺开朗的，笑嘻嘻打了招呼，听说赵栋梁是从鹏城回来的，正好她四月份要去鹏城实习，便拉着他问了好多问题。
“我哥非要把我留在身边，给我在帝都安排工作。”小姑娘撅着嘴说，“说是为了我好，其实就是监视我。我偏不，我就喜欢去南方，就要自己找工作。”她跟着家里人在帝都生活了十几年，吃的见的都是北方特色，对南方的一切都特别向往，而且她家里总是给她安排这安排那，从小学到大学，没有一样是自己做主的。她不想总是被掌控，所以这次实习，她跟家里人大吵一架，并以离家出走为威胁，终于赢得了自己选择的机会。
“你哥这么霸道？”赵栋梁诧异地看了刘志攀一眼，“以前没觉得啊？”
“嗨，误会了。”刘志攀把着方向盘说，“我是她表哥，她亲哥在帝都呢。陈海琪，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想一辈子顺风顺水，工作生活不发愁呢。你倒好，铺好的路不走非要自己瞎折腾。你哥给你找的单位多好，上市公司，实习结束直接转正，硬是不去。就作吧，有你哭的时候，你以为出去讨生活那么容易呢。”
陈海琪不以为然地“切”了声。
三个人又聊了一会，赵栋梁得知刘志攀虽然在帝都混得不错，但是并没有在帝都定居的打算，每年过年也是风雨无阻地回老家。陈海琪是他姨妈的女儿，他姨妈家十几年前就搬去了帝都，现如今在那儿彻底扎了根。他们一家人每年过年也会回老家看看，照顾照顾他外公，也跟家里人联络联络感情。不过今年他姨妈姨夫出国旅游去了，他表哥陈海勐又要接手家里的事业，都回不来，只有陈海琪放寒假赋闲在家，便把她当做代表派了过来。
荷叶村不远，半个小时便到了，刘志攀见他行李多，便把他送到了家门口。赵栋梁的爸爸赵德严已经给人做完了工，正坐在门口剥豌豆，看到有人送儿子回来，知道是杨新梅说的刘姓同学，忙端凳子出来招呼，还留人在家里吃饭。
刘志攀帮忙搬了行李，推却了赵德严的好意。
“叔，您别忙了，我得赶紧回去，家里老老小小就等着我了。”
“哎，那你等等，带点东西回去。”赵德严见留人不住，转身去厨房拿了一包肉丸子出来，“这是今天才做的，拿回去添个菜。”
他拿的这包肉丸，是他们这儿特有的一种吃食，用五花肉，鱼肉，鱼皮，鱼泡混在一起，剁碎了揉成拳头大小的团子，上甑蒸熟而成。吃的时候切成片，用油煎或是上锅蒸，洒点儿陈醋香葱，喷香不腻，滋味十分好。
今天赵徳严给人整酒席，主家让他做了好几百个肉丸子，专门给客人走的时候带回家吃的。他这个主厨自然也有份，分到了六个。
刘志攀很喜欢吃这种肉丸子，当下也不再推辞，接过放进了车里。
“走了啊，叔，栋梁。”
“诶，好，路上小心。”
车子顺着乡村公路慢慢开了出去，父子俩站在门口目送他们，直到完全看不见。
“进来吃饭了。”杨新梅从厨房端着一甑米饭出来，招呼老伴和儿子，“别看了，快拿碗来给你们盛饭。”
俩人进了屋，赵栋梁把碗递给他妈，又给他爸和自己一人斟了杯酒，坐下来，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自从外出打拼，每一年只有年底的这几天才能吃上家里热乎乎的饭菜。在鹏城，上班前啃个面包，下班后泡碗泡面，似乎已经成了生活常态。有时候静下心来想问题，并不是思考自己的前途理想，而是在怀念家里米饭的味道。
大砂锅在煤炉上炖一整天的莲藕排骨汤，自家酿的豆豉红烧的鳊鱼，菜地里带着霜摘下的蒜苗炒腊肉……赵栋梁狼吞虎咽，没一会，两碗汤一碗米饭就下了肚。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他妈看的心惊胆战，生怕他一个不小心给噎住了。
赵栋梁跟没听到似的继续奋战，他真的很饿。
等到肚子填的差不多了，他才满足地打了个嗝，动作慢了下来。
“这回是准备去省城了？”他爸见他吃的差不多了，预备了半天的话终于问了出来，“准备干什么？有方向没有？”
“恩，准备在省城发展，有朋友在那边。”赵栋梁抿了口酒，普通的稻花香，喝起来有点烧喉咙，“还是做以前的行业，不行就去做销售。”
“能做以前的行业就做以前的行业，销售太辛苦。”赵德严夹了一口蒜苗进嘴里，嚼吧嚼吧咽进去，“你也不小了，尽快稳定下来，说个媳妇。你要是想到省城买房，我跟你妈这儿还有点存款，首付应该够了。”
得，每年的例行教育又开始了。
娶媳妇儿，买房，存款，老生常谈的三个话题。
赵栋梁心里无奈，面上却老老实实地回他爸：“到省城发展就是准备稳定下来的，房子会买，钱就不用你们出了，我有。”
他这几年虽然打拼得辛苦，却也小有收获，在省城这种三线城市买个房的首付钱还是有的。
“工作的事要紧，个人问题也得赶紧解决。”他妈也插上话了，“翻过年来你就27了，年纪越拖越大，越不好找。”
“我知道。”他低头喝汤，尽量不多接茬，因为这事儿只要聊上了，他妈就会没完没了。
“后头村里的谢嬢嬢，她娘家有个外甥女，今年刚大学毕业，没谈朋友，也准备到省城找工作……”
尽管他想避开这个话题，但他妈似乎没打算放过他，从邻近几个村到镇上，细细罗列着没出嫁的姑娘，赵栋梁不敢打断她，只好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还时不时配合着她打太极。
“嗯。”“条件这么好。”“还是算了吧，太小了……”
“你总是这样，家里给你介绍你不乐意，自己又不带个回来。”说了这么多他都没有要去相个亲的意思，他妈有点恼火了，“再这样不管你了，打一辈子光棍算了。”
“好好好……”赵栋梁真是怕了他妈了，忙下了个保证应付她，“今年今年……”
“随便你。”他妈冷着脸起身，端着空碗去了厨房。
回家果然是件痛并快乐着的事，赵栋梁摇摇头，哭笑不得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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